天堂里

靳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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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无尽忧伤的人们的脸上,也夹着一点点焦虑和一点点的欣悦,那是因为这些受了二重苦痛的民众,得了将于十月十日开庆祝日本承认“满洲国”大会;暗暗地也有着这流言,说是老丁和宫二哥约定在那一天攻陷这哈尔滨市。

    于“友邦”人民的心愿之中,如此的集会,这一次是第二回的演奏了。第一次里所得来的经验,费了“友邦”人的脑子,知道有的是更该改革的,而时间上也给了大大的余裕;在十月的第一天便着手来造这民意的表现。而人民的心,是更浓厚地罩了忧虑的情绪,他们望着秋天里高高的天,他们盼着能把他们从苦痛中提出来的英雄是骑了一匹大白马从那一片白云之后跑出来。于是他们闭起眼睛来默默地想着宫司命部下淳朴而勇敢的骑士,他们是到过哈尔滨的,他们穿了乡人的衣服,骑在光着身子的马上。

    感到幻想上的满足,那一点点的欣悦,漾得大起来了;私下里是切切地盼着那一天。

    日本型汉字的标语,印在黄色绿色红色的长方纸的上面,在墙壁上成排地贴起来了,还有那长大的木板,高高地悬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张贴了用大红大紫所描出粗劣的图画来,在那上面表现着多种日满交欢的语句。

    彩坊也在公园的门前起始搭起来,那是先有那么一个空的木架,将在这空架的上面,要扎出许多花样来。

    挺着胸的日子,昂然地一天一天逼近来……

    那一天,气候上有着大的转换。近北的地带,也并不能就以为是希奇的事;可是在人民的心中,为旧迷信所支配那么多年的,总想到这该是神的一点预示,于是欣悦的成分,在不为人所见的时候,就更多地现出一些来。

    所谓“满洲国”国旗,在各处都被命令着要张起。纵然是一个很大的店铺,也不过用了二尺方的布旗,随随便便地夹在铁门的缝子里,像一个失贞的女人颇羞愧地站在那边。因为是要化了钱买的,也因为若是没有就被禁止通行的,在洋车或是马车的上面,也都插了小小的两面纸旗。

    但是,每个人的心中都在热烈地期待着私下里说着的那件事情之实现,再逼真一步的是想着从太平桥,从马船口过江,或是从上号那面能冲进来的事。

    二十四人一队的“友军”骑在高大的马上,傲然地顾盼着左右而巡行着;而站在街上的“友军”步哨,向着那小军官敬礼的时候,他们所想到的是如在帝国的殖民地的土地上一样的。

    在街旁缕缕行着的,那些被分派到会的人,低了头,如羊群似地前行。到那里去,或是做什么去呢,却成为一点也不明白的,只昏盲地,知道不去总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太阳是没有,狂风在使每一个人拉起了外衣的领子,只把脸露出最小的部分来。在本该是快活的日子,而为人所侮辱着,那忧愤是双重地如烈火在胸中燃烧着。眼睛只能在握了插有锋芒刺刀的步枪的“友军”未曾注意到的时候,恶毒地向四面望着,那好像在说:

    “只要我有一把刀!……”

    而警戒着的“友军”,又大队地增加起来了,短促而有异样声音的军号,领了那一群像鸭子似的动物蠢蠢然地行进着。

    钉满了钢钉的皮鞋,踏在长石块修筑的街路之上,勇敢地发出了不为所屈的声音。它在抵御异族人脚上钢铁之压轧,它回应着较大而碎杂的声音。

    “快走,把各,什么的看!”

    粗暴的“友军”,在用生硬的中国话,还没有忘记如何去加入他们自己常说着的下流话,骂着路旁稍稍伫立的人。

    被说着的连一句话也不说,在继续地挪动着他们的脚。他们心在说着:

    “今天是那么一天,今天是那么一天……!”

    那些愚盲的,有着睡眠不足而使眼睛红肿特象的中国兵士,裹在灰棉军服之内,是随了“友车”的行列也向前走着,有的在怨恨着在这时候,长官为什么不发冲锋的口令呢?只有端起枪来就能使前面走着的转不过身来。大部分却在心中想着,十月份的饷什么时候可以领到手。他们看见了他们的司令,坐在汽车里,从他们的行伍旁驰过去。

    走到公园的门前了,鲜艳的彩坊,蒙了一层尘土,再衬上灰色的天,全然成为一个哀悼会的好情况。在空中盘桓着的,是灰色的有旭日徽的“友军”飞机。

    来开会的人,争着写上了所代表的名字,想转过一个圈子就出去的,却为友军的叱责止住了。

    “滚开去,出去的不行!”

    已经停住了脚,“友军”的勇士还追上来,嵌着铁的枪柄,打着发出空洞的声音的肋部,被打的忍住了为痛苦和为伤愤而流下来的泪,在转回身去的时候,地上现出了湿土的珠子。

    “啊,我的祖国!”

    纵然祖国不是如何好的,但是如此的待遇也还没有过吧?思念着的时候,就又想起了流星一样的那一点希望,好像残破的青天白日旗,重复在空中招展。

    主席台是在广场的中间,那身材和“友邦”人民仿佛的市长,穿了礼服,正焦灼地坐在那里。望下去呢,是无数根头发的海,就是被命令着脱去帽子,也没有一个人仰起头来。他看着坐在身傍的“友邦”顾问的不悦神色,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说要每个人也把头仰起来的话。

    突然,他远远地望到从园门走进来的“友邦”陆军司令,立刻,他露了极高兴的样子,失措地站起来,像要从台上一步迈下去的。他自悟到可笑的样子,但是觉不出什么来,用了破裂的嗓子叫:

    “鼓掌,鼓掌,……”

    人们懒懒地抬起头来,望了在狂击着手掌的他,附和着他的是台上的一群人和围在四周的警察。像鬼哭,像孩子叫的军乐起来了!

    为留有民意真纪录的“友邦”摄影师,如猴子一样地揉升到高架的上面,于是摄影机也轧轧地在响着。

    穿了中国衣衫的“友邦”人民,不自主地用和语欢呼起来。

    一个长着胡子的肥老鸭,蹒跚地走着大致还笔直的路。

    在疏落的掌声之中,一跳一跳地上了主席台,那市长露了失去母亲的孩子重又见着母亲一样的神情,而又慑于长者的威严之下,把身子转向前面去,起始引导这会之进行。

    在每一个人的演说之后,他要像简缩蓄音器一样地重复地说一遍,而且还要加上从心中表示着感激的字眼和神情。

    狂风顺了他的喉咙直吹下去,他咳嗽着,就是这样他也不想休息,为感激“友邦”人民把他从地狱里释放出来的大德,他无处不表示着他的忠顺。

    “在闭会之前,我们该欢呼————”他用暗哑的声音叫。

    人群在下面起始小小的骚动了,在有一点相互的拥挤,都在希望着能够是第一个钻出去的人。

    “我们要表示出对于友邦之感谢,————”

    他说过之后,好像觉得颈子有一点不舒服,他微微地向左右摇动,从眼角那里望到“友邦”司令不大高兴的脸。于是他又接着说:

    “我们都知道,若是没有友邦的援助,满洲国是不能成立的。所以我们要三呼:————”

    他顿了一下,像是想把精神集中似地。

    “日本大帝国万岁!”

    只有那几个穿了中国衣衫的“友邦”人民随了他叫起来。

    “满洲国万岁!”

    附和着的仍然是那几个人。

    “怎么,你们没有听清楚么?你们都是太笨了,再来好好地听我的欢呼吧!这一次,不要忘记,大声地随我叫出来!”

    “日————本————大————帝————国————万————岁!”

    但是这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的。

    就是有些人,因为腿已经酸痛了,北风使他们觉到不可耐的寒冷,想来用嘴叫一叫,然后就可以散会,就可以回到温暖的,舒适的家中去;也为一想到的时候,就好像锈了的长矛刺在心中,在痛苦之外也还有酸而辣的滋味,于是就放下了决心,情愿身体上的折磨,仍是噤然地,如蛰伏着的秋虫。

    站在台上的主席咆哮起来了,像为饥饿所迫而又关在铁栏内的大虫,把握紧了的拳头在空中挥着,从愤恨到极点的情绪中,把一些话从牙齿的缝里挤出来。

    “难说你们不知道‘友邦’军民对于我们的好处么?”

    在这一群人的心上,这问话是很快就得到回答的。

    他们有的想到在“友邦”军部被打断了腿或是肋骨的,因为说是有通敌的嫌疑;或是因为尚用着有中山遗像的日历,有了反满的铁证。他们有的也知道从鼻子里,被灌了花椒水,火油,或是冷水的人。还有那些应时而兴的高丽人和“友邦”人民包揽词讼,烟馆和赌场的一些事。还有在公共场所中看到的“友军”对于中国妇女的侮辱,言语上及姿态上。这不还是在大城市之中么,多少地还有一点忌惮,因为他们的脑子里总还想着暂时间应有的和善,使这些被压着的人民想到“日满交欢”的话;只要离开了这城市,就说数里之遥的顾乡屯吧,不是曾经发现过埋在土中的中国人的尸身么?那些人触犯了“友军”不能直接向义勇军所发泄的怒气,就把那些人认成了他们的敌人,要那些无辜者自己为自己掘好了尸坑,然后由有同样命运的同伴一个为一个地盖上土去,到末了只要替最后的这一个人,当他躺在坑中之后,同样地盖上了土,于是这些人就都窒息着死去。还有,因为是义勇军所到过的屯堡,“友军”就怀了狐狸一样的疑惑,用炮火为他们的先导,把老年的幼年的壮年的血肉,和炮弹的碎片裹在一团飞起来……

    这些事情不都还是很清晰地印在他们的脑子里面么?有了感触的人们,各自吐着微微的叹息,而这叹息合拢来,却成为可闻的声音了。

    人群中更有些人把头发缓缓地扬起来,用了眼睛在向站在台上的主席问着:

    “你说说吧,日本人有什么好处的?”

    看见了那些一对对不约而同看过来的眼睛,笔直地刺入了他的心,他微微地感到一点狼狈了。他不也可以算是好人物之一么,觉到羞耻也可以不必红脸的。

    聪明的警备队队长,迅速地把部下召集起来,秘密地传下了命令,当着愤怒了的主席又在叫着口号的时候,就有他们这一队人在附和着,虽然不能有摇动天地的洪大,可也不再像前两次那样地凄清冷落。

    在无可奈何之中,主席露了满意的笑来,他转过身去谄媚地望了端坐着的友邦司令笑着,而人群是被指挥着要到街上去游行了。

    “若是有一枝兵在这时候冲进来,……”

    有的在切齿如此地想着,看了时间竟能这样平稳地过去,心中起着更重的焦灼。

    “也许要在夜间吧,暗中行军是大有利呢,而且鬼子的飞机,又成天地打转转。”

    才在移动的人群,用力把脚擦着沙土,以这奇特的方法发泄出胸中的不平来。

    成了行列地在街上走着,如送丧者的脸色与步伐,渐渐地,除开了掮着大旗,没有法子脱身的,都向小路上溜走了。

    破碎的满洲国旗,在路上为人的脚践踏着……。

    一串串的凭了自己的气力或是凭了牲畜气力的车夫们,如羊群似地为友军牵引着白绳拴了他们的手臂,因为他们的车上,为狂风把用钱买来的旗子吹破了,或是根本就被吹得失去,犯了该受惩罚的抗命和不敬之罪。

    黄昏好像被巨魔从四周提起来,用黑暗渐渐把这大地包了;但是丑劣的天气,那情形像是更严重。显了鬼一样的脸相朝了这地面,看着这些被欺压凌辱的,和那些如暴君一样的统治者,像是想张开天之巨口就把一切都吞噬下去。它命令了秋末的树枝,靠了风的力量,打着尖锐而繁杂的哨子,在说出内心的愤怒来,它等着那自然的抵抗或是一面的醒悟,想把人与人之间交织着的怨恨消淡下去。

    吃醉了酒的“友军”三五成群地在街上跄踉地走着,用破嗓子唱着浅俗的歌,还说着俚野的话,躲避不及的行人,被他们用革鞭抽打,有的现出了红的血痕。被打的忍了痛就记在心中,划上那么一道,这是将来也要用血来偿还的积债。

    夜是深深地来了,每个人想到在天上飞着的那已经失去效用的;突然间,就听到了轰轰的声音。

    “这总该是重炮在吼着了!”

    人的脸和心都为紧张的情绪占住了,用眼睛搜寻着,看看是一把刀或是一柄斧子用着顺手;可是站到院里去,除去那声音之外,风也吹送来工人们当工作的时候自己的吆喝。他们立刻想起来了,那是因为新城大街段路之落陷,日夜地在修筑中;如重炮的声音,定然是那庞大的铁锤击在粗的木桩之上。

    他们颓然地冷下去了,拖着懒的脚步回到房里,松开了右手,铿然地响了铁器的声音。无神地坐在那里,把手托了下腮,心中默默地想着:

    “自由的日子什么时候来呢?”

    于是他们想到撼动天地的喊杀,想到在黑暗中冒着火亮又响着声音的射击,还想到那闪着一点光的大刀,荡平了仇敌的颈子……

    “啊,那时候啊,血的债才清偿了!”

    可是,夜还是沉默的,没有一点好预示,空是让好兴致睁大了眼睛,在守候着那好时候;这好时候呢,怕仍然是迢遥的吧?

    鼓舞着的兴致息止了,他们的头又下垂了。不是全然失望了的,他们又想到了冬天封江的时候,天然的障碍成为可履的平途,就是想防守,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时候,江北的健儿不是随时就可以过来的么?

    他们的心成为平静的海了,把力量都潜伏着,什么时候都可以翻起大波浪的。但是眼前呢,他们容忍着,他们等候着,沉着精神在期待着那么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