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乔治·艾略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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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先生,人间最崇高的愿望

    与私心杂念在抓阄儿:强壮的胸膛

    呼吸了污浊的空气,难免感染疫病;

    或者船过赤道时,没有莱姆果汁 [31] ,

    可以因坏血病变得衰弱无力。

    这次谈话以后的几个星期,医院的牧师人选问题对利德盖特说来,还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甚至不愿考虑这事,只是一味拖延,不想马上决定他该投哪一边的票。确实,这问题本来与他没有切身关系,也就是说,要是他不考虑他跟费厄布拉泽先生的私人友谊,他完全可以为了避免麻烦,投票赞成泰克的任命,不必有丝毫犹豫。

    但是他对圣博托夫教堂牧师的感情,却随着他们友谊的加深在增长。利德盖特是刚来的外地人,在职业上有他自己要争取的目标,费厄布拉泽先生设身处地为他考虑,觉得应该尽力劝阻,而不是争取他的关心,这种态度显示了罕见的体贴和慷慨,也是利德盖特敏感的天性不会不觉察到的。它与费厄布拉泽先生待人接物的其他特点并行不悖,显得十分美好,也使他的性格有些像英国南部的风景,既表现了大自然的壮丽,也反映了社会的混浊。对母亲、姨妈和姊姊如此恭顺和殷勤的人极少,事实上,她们对他的依赖,已在许多方面影响了他的生活,造成了许多麻烦。感到手头拮据,无法满足细小的需要,但仍光明磊落,并不给自己那些欲罢不能的个人爱好,制造高尚的动机来美化它们,这样的人也是不多的。在这些事情上,他觉得,他的生活经得起最严格的检查,也许正是这种意识在支持着他,使他对某些人的吹毛求疵置之一笑,这些人尽管大讲天国的仁慈,却并不想改进他们对家人的态度,他们的漂亮高调似乎跟他们的行动毫不相干。再说,他的传教是发人深省的,精辟有力的,大有英国国教全盛时期的风格。他的讲道文从不引经据典,因此深得人心,不属于他的教区的人,也纷纷前去听讲。由于使教堂座无虚席总是一个教士最难完成的任务,这也成了对一切不以为意的优越感的另一来源。此外,他又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性情忠厚,机智,坦率,从不怨天尤人,也不会奉承巴结,而我们中间有一半人常常因此而使我们的朋友大伤脑筋。利德盖特打心底里喜欢他,希望得到他的友谊。

    由于这种情绪占了上风,他对医院的牧师人选问题继续采取回避态度,竭力使自己相信,这不仅不属于他的职责,而且很可能不必他操心,他的一票起不了作用。他应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要求,正在拟订计划,安排新医院的内部事务,两人时常一起商谈。银行家把利德盖特看作自己的得力助手,各方面都对他很放心,没有再专门提起要在泰克和费厄布拉泽之间作出选择的问题。然而在医院董事会开会以后,利德盖特终于接到通知,牧师问题将由董事会和医师联席会议进行表决,会议定于下星期五举行。他有些烦恼,现在他必须对米德尔马契的这件小事下定决心了。他不能不听到,他的内心在向他明确宣告:布尔斯特罗德是内阁总理,泰克事件是他能否参加组阁的关键。他也不能不同样感到,他不愿放弃这个入阁的机会。因为他的观察始终证实,费厄布拉泽先生的说法是对的,银行家不会对他的反对置之不问。接连三个早晨,在刮胡子的沉思阶段,他头脑里总排除不了一个想法:“这些该死的小政客,鼠目寸光,争权夺利!”他开始感到,他必须为这件事召开一次良心的紧急会议了。当然,反对选举费厄布拉泽先生,这是不难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的:他手里的工作已经够多了,何况他在非教会事务方面也花了不少时间。这还涉及一件使利德盖特震惊不已的事,它扰乱了他的心,那就是:显而易见,牧师是在为钱赌博,确实,这是一种爱好,但这种爱好还是有一定目的的。费厄布拉泽先生提出了一套理论,为一切娱乐的必要性辩护,说就因为没有它们,英国人的头脑生锈了。但是利德盖特相信,要不是为了钱,他至少不致如此热衷于赌博。绿龙酒家有一间弹子房,有些母亲和妻子为了它惶惶不安,认为这是米德尔马契最大的陷阱。牧师玩弹子的本领是第一流的,虽然绿龙酒家他不常涉足,但据说他也在大白天上那儿去过,还赢了钱。至于医院的牧师职务,他并不讳言,要不是为了那四十镑俸禄,他根本不稀罕它。利德盖特不是清教徒,但是他不赞成赌博,而且认为靠赌博赢钱是卑鄙的。再说,他有生活的理想,因此,这种捞取外快贴补收入的做法,使他十分厌恶。利德盖特有生以来,各种需要都可以得到满足,不必自己操心,他一向不把钱放在眼里,认为这对于一位绅士是无足轻重的,他也从没感到要为半个克朗费尽心机,耍弄手腕。一般说,他始终明白他并不富裕,但也从没觉得拮据,他不能想象匮乏对决定人的行动有什么意义。钱向来没有成为他的动机。因此,对这种处心积虑寻找补贴的做法,他怎么也找不出宽恕的理由。这在他眼中是完全不足取的,至于牧师的收入和他那些多少必要的开支之间有何差距,他并未费心计算过。很可能哪怕对他自己,他也不屑作这种计算。

    现在,表决已近在眉睫,它对费厄布拉泽先生的不利,也比以前更清楚了。要是人们的行为无懈可击,尤其是如果一个人的朋友全都适合担任他们希望担任的职务,那么事情就简单得多了!利德盖特相信,假如反对费厄布拉泽先生的理由不够充足,他一定会投他的票,不论布尔斯特罗德对此有什么反应,他不想当他的奴隶。另一方面,对方是泰克,这个人一心从事教会工作,目前只是圣彼得教区一所简易教堂的小牧师,有充裕的时间担任兼职。谁也不能对泰克先生提出什么指责,除了觉得他有些讨厌,还怀疑他有些口是心非。确实,从布尔斯特罗德的观点看来,他要起用泰克是完全无可非议的。

    但是不论利德盖特打算走哪一条路,他都不能无所顾忌,作为一个高傲的人,他不免为此感到恼火。他不愿与布尔斯特罗德搞坏关系,以致使自己的崇高目标遭遇挫折;他又不愿对费厄布拉泽投反对票,成为剥夺他的职务和俸禄的帮手。但问题是,多四十镑收入能否保证牧师不再为了赢钱,干那件不名誉的勾当。此外,利德盖特还想到,他投票赞成泰克,无异是为自己选择一条方便的道路,这也使他感到委屈。他果真是为自己的方便着想吗?别人会这么说,而且认为他是一心巴结布尔斯特罗德,好让自己向上爬,在社会上出人头地。那又怎么样呢?从他自己说来,他知道,假如问题仅仅涉及他个人的前途,他根本不在乎银行家把他当作朋友还是敌人。他真正考虑的是他的工作环境,实现他的抱负的条件。归根结蒂,他的目的是得到一所完善的医院,在那里证实热病的临床特征,试验治疗的方法,这难道不比牧师问题更重要吗?利德盖特第一次感到,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牵制着他,压迫着他,形成了一种复杂的阻力。在他思想斗争不得要领,只得前往医院时,他实际是抱着侥幸心理,但愿辩论时出现奇迹,使天平明显倾向一方,那就不必再投票了。我想,他也有些指望环境给他力量————激发一种热烈的情绪,使他易于作出决定,而冷静的辩论只能使问题更难解决。不论怎样,他没有向自己明白表示,他要站在哪一边。这些时候,他一直都在为自己承受的压力感到愤懑。他一向抱着绝不犹豫的决心,要保持独立,奔向选定的目标,想不到一开始就给这种毫无意义的选择弄得手足无措,不论走哪条路都同样觉得不是味道,以前他要是遇到这种事,一定会认为这是逻辑混乱的天大笑话。当年在学生宿舍里,他对自己未来的社会活动完全不是这么设想的。

    利德盖特出门迟了,那时斯普拉格大夫,另外两个外科医生,以及几个董事,早已到场。但有些人还没到,董事长兼财务总稽核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从人们的谈话看来,结果似乎还未可预卜,赞成泰克的人虽属多数,但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稳定。说来奇怪,两位内科医生却态度一致,或者不如说,出于不同的动机,在行动上不谋而合。粗犷而有影响的斯普拉格大夫,正如人们所估计的,是费厄布拉泽先生的支持者。大夫早已遭到非议,说他不信宗教,不过米德尔马契不知为什么容忍他这个缺点,仿佛他是告老还乡的内阁大臣。而且也许正因为这样,他的医术更是有口皆碑,因为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人们就相信聪明与怪癖是结合在一起的,这一点哪怕在生病的太太小姐们心中也牢不可破,尽管她们对褶边和温情有最严格的要求。大概也由于大夫的这一不足,他左右的人才说他头脑冷静,实事求是,而这些素质,人们认为对积累知识,判断医药问题是大有好处的。不管怎么样,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凡是到米德尔马契来的医生,只要有十分明确的宗教观点,诚心祷告,又具备其他一切特别虔诚的表现的,大家便普遍认为,他的医疗技术不过尔尔。

    就这点而言,明钦大夫是幸运的(从职业上讲),他的宗教态度属于一般性质,各派的主张,不论那属于国教派还是非国教派,他都一视同仁,从疏远的医学观点看待一切,并不特别偏向某一教义。如果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根据他一贯的态度,坚持路德派因信称义的教义,认为教会必须遵守这条才能立于不败之地,那么明钦大夫回答说,他相信人不是简单的机器,也不是原子的偶然组合。如果温普尔太太对她的胃病坚持依靠上帝的特别庇护,那么明钦大夫指出,应该打开智慧的一切窗户,反对局限在一个方面。如果一位神教派酿酒商嘲笑《亚大纳西信经》 [32] ,那么明钦大夫就会引用蒲柏 [33] 的《人论》作为答复。他跟斯普拉格大夫不同,反对没有根据的无稽之谈,喜欢引用权威的言论,爱好各种文雅的表现。大家知道,他跟一位主教有些亲戚关系,有时便在主教府消磨假日。

    明钦大夫的手软软的,皮肤白中带青,身材圆圆的,外表跟一个脾气温和的牧师差不多。斯普拉格大夫异常高大,裤子在膝盖处总有一些皱纹,靴子露出很多,尽管当时用带子系住裤管,似乎是庄严的仪表所不可缺少的。他进进出出,上上下下,脚步声不断,仿佛他是来检查屋顶的。总之,他威风凛凛,看样子就是一个可以与疾病搏斗,把它制服的勇士。至于明钦大夫,他似乎更擅长侦察病情,发现它潜伏的巢穴,然后设计进行围歼。他们是势均力敌的名医,享有神秘的威望,彼此客客气气,可是隐藏着互不服气的敌意。他们自封为米德尔马契医学界的泰斗,随时准备联合起来对付一切革新派,以及一切敢于进行干预的外行人士。由于这原因,他们在心里同样讨厌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虽然明钦大夫从来没有与他公开对立过,即使表示不同意见,也要苦心孤诣地向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解释一番,而这位太太认为,只有明钦大夫了解她的体质。一个门外汉居然敢干预医师界的内部事务,老是想推行他的改革,尽管这对两位大医师,不如对那些按照救贫法为穷人施诊给药的药剂师医生 [34] 那么关系直接,威胁重大,还是难免会得罪所有的医生;因此,布尔斯特罗德决心对利德盖特采取公开的庇护态度,这在医生间引起了普遍的不满,明钦大夫自然也不例外。开业多年的普通医生伦奇先生和托勒先生,这时正站在一旁,谈得十分融洽,他们一致认为,利德盖特傲慢无礼,正好符合布尔斯特罗德的需要。本来,在非医务界的朋友面前,他们已表示同意大家的看法,称赞另外那个医生年轻有为,说他不靠别人推荐,单枪匹马,凭自己的能力到这里来接替引退的皮科克先生,他在专业方面学识丰富,显然下过一番苦功,没有在其他知识领域浪费过光阴。可是现在很清楚,利德盖特主张只开药方,不售药品,这是他存心要诋毁跟他地位相埒的普通医生,同时也是企图抹煞他这种普通医生与大医师之间的界限。可是那些大医师为了维护医学的尊严,觉得必须保持不同的等级。他们尤其不满的,是他没有进过两所英国名牌大学中的任何一所,也从未在那儿享受过没有解剖学和临床实验的乐趣,只是在爱丁堡和巴黎待过一段时间,学会了一些自高自大的本领,在那些地方,确实,见识也多一些,但不见得有什么实际用处。 [35]

    由此可见,这时候在大家眼里,布尔斯特罗德已等于利德盖特,利德盖特已等于泰克。既然这些名字在牧师问题上可以互相代替,这就难怪不同看法的人会对它作出相同的判断了。

    斯普拉格大夫一进屋子,就对聚集在那儿的人直截了当地说:“我赞成费厄布拉泽。至于支取薪金,我完全拥护。但为什么不让教区牧师拿这笔钱?他的俸禄本来不多,可他得维持生活,养家活口,还得尽教区牧师施舍的义务。让他口袋里多装四十镑,这没有什么不对。费厄布拉泽,他是一个好人,很少牧师的架子,正是担任教职的合适人选。”

    “哈哈!大夫,”老波德雷尔先生说,他是退隐在家的五金商,在地方上有些名望,他的惊叹声又像是大笑,又像是议会里的喝倒彩,“我们不能阻止你发言。但是我们应该考虑的,不是谁的收入多少,这是有关可怜的病人灵魂得救的大事……”这时波德雷尔先生的声音和脸色,不免流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心情,“泰克先生,他才是货真价实的福音传播者。如果我不投泰克的票,我就觉得违背了我的良心,真的是这样。”

    “我想,泰克先生的反对者没有要求任何人违背他的良心去投票,”哈克布特先生说,这是一个富裕的制革商,能说会道,他那亮晶晶的眼镜和竖起的头发,这时都威风凛凛地正对着天真的波德雷尔先生,“但是在我看来,我们作为董事应该考虑一下,对于一小部分人提出的意见,我们是否有必要作为全体的任务来付之实行。我们各派力量都想把本市的一切机构当作实现自己的意图的工具,要不是出于这种派别活动的需要,委员会的各位先生难道也会主张更换那个已在这里担任牧师多年的先生吗?我不想追究任何人的动机,让他自己向最高的主宰者忏悔吧!但我得说,有些势力在这里发挥了作用,这是与真正的独立不相容的;我还得说,卑躬屈膝,唯命是从,往往是出于某些原因,而这些原因,那些这么做的先生不论从道义上或金钱上考虑,都是不敢直认不讳的。我自己不是教士,但我曾密切注意到,教会内派别林立,以及……”

    “什么派别不派别!”弗朗克·霍利先生突然嚷了起来,他是律师和市政厅法律顾问,平时很少出席会议,现在匆匆来到这里,手中还握着马鞭。“这跟我们什么相干!费厄布拉泽一直担任这工作,而且一直没拿过钱,现在要是给钱,那就应该给他。我认为,把这职务从费厄布拉泽手里抢走,这是伤天害理的行为。”

    “我想,绅士们讲话应该有分寸,不宜进行人身攻击,”普利姆但尔先生说,“我要投票支持泰克先生。我不知道,哈克布特先生刚才指的是谁,但我想,我不是一个卑躬屈膝拍马屁的家伙。”

    “我不是指任何人。我讲得很清楚,如果我可以再说一遍,或者把我要说的话概括……”

    “瞧,明钦来了!”弗朗克·霍利先生说。听到这话,大家扭过头去,不再理会哈克布特,害得他只好自怨自艾,感叹优异的口才在米德尔马契得不到赏识,“我说,大夫,你应该会站在正确的一边吧,是吗?”

    “但愿如此,”明钦大夫说,一边点头,一边到处握手,“我绝不会感情用事。”

    “如果要谈感情的话,我想,我们应该同情那个被拒绝的人。”弗朗克·霍利先生说。

    “我承认,我对另一边也是有感情的。我对双方同样尊重,”明钦大夫说,搓搓手,“我认为,泰克先生为人正派,这是别人比不上的;我相信,他被提名,动机是无可指责的。谈到我,我希望能投他的票。但在这件事上,我不得不采取这样的观点,我认为费厄布拉泽先生的权利必须得到优先考虑。他是一个和善的人,一个能干的传教士,在我们中间的时间也比较长。”

    老波德雷尔先生睁大了眼睛,一言不发,闷闷不乐。普利姆但尔先生整了整领带,态度不太自在。

    “我想,你们不致把费厄布拉泽当作教士的模范,要大家学他的样吧?”拉彻尔先生说,他是重要的运输业者,刚走进屋子,“我对他并无恶感,但我想,在这些任命问题上,哪怕不考虑别的,我们至少应该对公众负责。在我看来,费厄布拉泽作为一个教士,未免有些不知检点。我不想列举各种事实来反对他,但他对医院不会照顾太多,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太多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少一些,”霍利先生嚷道,他谈吐粗俗,在郡里这一带是有名的,“老是祈祷、讲道,病人可受不了。循道会那一套对精神没有好处————对肠胃也没有好处,真的!”他一说完,立即绕到四个医生聚集的地方去了。

    但谁也没答理他的话,因为这时进来了三位先生,大家忙于跟他们招呼,露出或多或少的亲热姿态。这三个人是圣彼得教区的爱德华·锡西格牧师,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和我们的朋友蒂普顿的布鲁克先生。布鲁克先生最近轮到担任董事,他同意了,但从未参加过会议,这一次是给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硬拉来的。只有利德盖特还没到会。

    现在大家坐下了,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主持会议,他像平时一样,脸色苍白,神态拘谨。锡西格先生是温和的福音派教士,表示希望他的朋友泰克先生当选,因为泰克先生热情、能干,目前只主持一所简易教堂,在医治灵魂的创伤方面任务不太重,有足够的时间担任新的职务。医院的牧师,一般认为应该由热心公益的人担任,这是对灵魂施加影响的最好机会。发给薪金,这当然好,但更应该认真对待,免得把这工作仅仅看成收入问题。锡西格先生的态度显得心平气和,合情合理,反对的人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布鲁克先生相信,大家希望这问题得到圆满解决。他本人从没过问医院的事,但一切事业,只要是为了米德尔马契的福利,他无不极为关切。他非常乐意与在座各位商讨任何公益问题。“你们知道,任何公益问题,”布鲁克先生又说一遍,点了点头,表示这是不言而喻的,“我由于担任地方法官,工作繁忙,得收集各种证据,但我觉得,我的时间完全可以听凭公众的支配……总之,我的朋友们使我相信,医院任命带薪的牧师————你们知道,这是带薪的————是一件很好的事,我也很高兴能到这里来投票支持泰克先生,据我知道,他是一位无可非议的教士,信心坚定,能言善辩,具有这方面的一切优点,因此,我全心全意支持他。”

    “据我看,布鲁克先生,你只顾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弗朗克·霍利先生说,他谁也不怕,是一个保守党人,对选举的意图有疑问,“你应该没有忘记,有一个德才兼备的人已在这儿担任牧师职务多年,从未拿过薪俸,现在泰克先生却要取代他的位置。”

    “对不起,霍利先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布鲁克先生完全了解费厄布拉泽先生的为人和职位。”

    “那是他的敌人提供的。”霍利先生反唇相讥道。

    “我相信这事并无个人的恩怨。”锡西格先生说。

    “不过我敢赌咒,有。”霍利先生并不退让。

    “先生们,”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用低低的嗓音说道,“问题的症结三言两语就可以讲清楚,要是在座的各位,有谁怀疑即将投票的先生们不是人人都已充分了解这点,我现在不妨把双方的考虑再扼要叙述一遍。”

    “我看没有必要,”霍利先生说,“据我看,我们大家都已知道要选谁。凡是希望主持公道的人,不会等到最后一分钟才来听取双方的意见。我不想浪费时间,我提议立即提付表决。”

    又经过了简短而热烈的讨论之后,大家开始在小纸片上写了“泰克”或“费厄布拉泽”的名字,投进一只玻璃杯。就在这时,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看见利德盖特走进屋子。

    “我看到现在双方票数相等。”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嗓音清晰尖利。然后他抬头望着利德盖特道:

    “还有一票可以投。那是你的,利德盖特先生,现在是不是请你写一下?”

    “问题已经解决了,”伦奇先生站起来说道,“我们都知道,利德盖特先生投谁的票。”

    “你的话似乎包含着弦外之音,先生。”利德盖特说,板起了脸,握着铅笔没有动。

    “我只是说,大家知道你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是一致的。难道你不高兴吗?”

    “觉得不高兴的是别人。但是我不能为了使他们高兴,不跟他保持一致。”

    利德盖特马上写下了“泰克”。

    这样,沃尔特·泰克先生成了医院的牧师,利德盖特继续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合作。他确实不知道,泰克是不是更合适的人选,只是他的意识告诉他,如果他完全不受别人的偏见的影响,他是会投票支持费厄布拉泽的。选举牧师的事,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了难忘的伤痕,这说明,米德尔马契那种狭隘庸俗的气氛,对他说来还是相当强烈的。一个人处在这种状况下作出的选择,怎么会使自己满意呢?好比一个人选择帽子,不得不从当时流行的几种式样中挑选一种,尽管他并不喜欢,也只得死心塌地戴它,因为比较起来,这还是最合适的一种。

    但是费厄布拉泽先生遇见他时,仍像以前一样友好。其实,税吏和罪人的特性,与现代法利赛人的特性不是始终水火不相容的 [36] ,只是我们大部分人对自己的错误行为,并不像对自己的错误议论,或者淡而无味的笑话那么辨别得清楚罢了。但毫无疑问,圣博托夫的牧师身上沾染的法利赛人习气是最少的,而且由于他向自己承认,这种习气他跟别人一样多,因而使自己与别人有了显著的不同————他可以原谅别人对他的轻视,可以公正地评判人们的行为,即使这些行为是对他不利的。

    “我知道,世界对我 说来是太强大了,”一天他对利德盖特说道,“但我本来不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我也永远不会成为德高望重的圣贤。赫拉克勒斯的选择是一则很好的寓言,但普罗蒂克把这位英雄的作为说得轻而易举,好像只要下定决心就成了。另一个故事讲到他开始从事艰苦的活动,最后却穿上了涅索斯的衣服 [37] 。据我看,正直的决心可以使一个人走上正路,但必须其他的人都决心帮助他。”

    牧师的话并不能始终鼓舞人心,他避免了成为法利赛人,但他还是不免低估了各种可能的危险,这些危险总是在等待着我们,我们一遇到挫折,便往往会自投罗网。利德盖特心想,费厄布拉泽先生的意志中,存在着一种令人惋惜的薄弱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