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

徐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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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了四个桥门,船慢慢地靠近别的船只,慈珊的三叔吩咐小黑子看好船,他自己跳出去,从篷外船舷走到船尾,伸进头来对我们说:

    “跟我上岸吧。”

    我于是招呼梅瀛子跟着过去,慈珊的三叔拾起船缆,踏着旁边的船只前走,我们就跟在后面,越过三只船就到码头,上了石级就是马路。

    这马路很阔,但非常黝暗。行人也很稀少,慈珊的三叔就穿马路过去,靠着对面房屋又往前走,我让梅瀛子在前面,我自己在后面跟着。我发觉在服装上我们这样走着,是决没有人会猜疑我们关系是离奇的。

    这一排房子很旧,但还是中产家庭的住宅,顺着房子,走过一个一个的垃圾桶,走过一家一家的后门与厨房的后窗,有的关着,有的开着。那时正是吃饭的时节,窗里的电灯亮着,油菜响着,热饭香着,时时有笑语声都好像很熟识,这油然引起我对家庭的恋念,与不能压抑的食欲,一瞬间我感到无限的凄切与阴凉。我加紧了脚步走到梅瀛子的旁边,但前面慈珊的三叔,已在一个后门口站住,他在敲门。

    “啥人?”里面有上海口音的人问了。

    “是我。”慈珊的三叔还是用扬州气的国语说。

    门于是开了,他回头叫我们进去。里面是一个小院,旁边就是厨房,但我们没有进去,一直从小院到里面,走进就是楼梯。前面电灯正亮着,那是一个裁缝作坊,他意会地叫我们在楼梯边暂候,自己到前面去了。接着就同一个人出来。后来我听到别人是叫他老板的。他很矮,皮肤暂白,人略胖,好像始终是带着笑容。 他一出来就叫我们上楼,楼梯很黑,他走在前面,梅瀛子与我跟着,慈珊的三叔则在我后面。老板上去了,就开亭子间的门叫我们进去。我们进去后,他就关上门,他在门外似乎同慈珊的三叔在说话。

    亭子间地方很小,一张床则占去一半,此外一张桌子同两把椅子,桌上有旧式的钟,那时正指着七点三十二分。我就同梅瀛子坐在旁边,大家沉默着,听钟声的滴答。大概隔了十分钟的时候,门忽然开了,老板招呼我们到前楼去。

    前楼比较空旷,但东西堆得非常杂乱,靠窗有一气张方桌,三面是椅子。我们就在椅上坐下,但老板没有跟进来,慈珊的叔父也站在门口,这时有一个癞头的学徒拿上两杯茶来,老板说:

    “要什么,叫他去买好了。”

    接着老板就下楼了,他始终没有同我们谈话,于是慈珊的三叔进来,他说 :

    “吃点什么吧? 叫他买去。”

    那学徒等在旁边,我开始问梅瀛子,梅瀛子说:

    “随便好啦。”我想最简单还是面,于是拿出五块钱交给那个学徒,叫他买两碗面来。

    那个学徒走后,慈珊的三叔关上门说 :

    “下面的伙计们饭后就散了,那时候老板看好机会会来叫你们的。穿过这前面封锁的绳缆就不是封锁区了。”他歇一口气,想想没有什么话的时候,他说:“现在我去了,再会。”

    “谢谢你 ,”我说着过去拉他的手:“再会。”

    对这只粗大的手,我现在还可以感觉到他那时唤起的我说不出的情感,我几乎有泪要夺眶而出,因为在我前面是一个这样高大壮健的人,浓眉大眼中竟透露着最温柔的情感,他象慈母一般的对我们恋恋不舍,似乎有话也似乎没有话。梅瀛子这时候也过来,我看她也已经被感动了,她站在他的面前垂着头,拉着他垂着的左手的小指低声地说:

    “再会,告诉慈珊,我将来一定要去看她。”

    他点点头,但没有说话。

    “我们一定还会相会。再会!”我说 :“我永远记着你给我们的帮忙恩惠与友情。”

    于是他那只厚重的手在我的手掌中滑出,悄悄地转身,迟缓地走到门口,迟缓地拉开门,于是回过头来,从梅瀛子望到我,亲切地说:

    “再会。”但他可凝视我半天说 :“路上当心。”于是很重的关上门,接着我听见他沉重的脚步下楼梯的声音。……

    这是我第一次经验到这陌生的感情,这感情除了我们亲身经历以外,无法可以想象,也无法可以说明,如果要用另外一种的经验来比较的话,我想只有在离乡很远,陌生的困难的旅途这里,遇到一个热心的给你援助的同乡,而随即又要分道的离情一样。谁知道天涯地角是否还有重逢的时候? 谁知道是什么样的因缘把人们碰在一起? 我有渺茫的感觉使我感伤!

    现在,我们又要耐心地等候时间的过去了。我在沉默中开始感到不安,我走到窗口,想开窗外望,但被梅瀛子阻止了,于是我就隔着污黄的玻璃外探。马路上行人极少,对面只有几家小店开着门,右首斜对面就有路转弯,我认不出那条路也想不起路名,但是我心里估计,我们出去后一定要往那条路转出去的。忽然我想到我们出去的目的,我退身坐下,我说:

    “我们出去,先去白苹的家里么?”

    梅瀛子稀奇地看我,笑了,她说: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也觉得自己的幼稚可笑,但是我说:

    “那么?……”

    梅瀛子没有回答我,她在想。

    “史蒂芬太太地方吧。”

    她摇摇头。

    “我想或者海伦地方也好。”

    “还是先找一个偏僻一点的旅馆吧。”她忽然说:“等明天我去打听后再定办法。”

    “也是道理。”我说。

    “你想哪一个旅馆合式呢?”她说:“要绝对不会碰见熟人的地方。”

    我想了一会,我说:

    “或者法大马路那面,那面小旅馆很多。”

    “好的,就这样。”

    这件事情决定后,我们又开始相对无言,下面的笑语声很清楚的传来,也听到桌椅的声音,碗筷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刚才的那个学徒为我们端面上来。我与梅瀛子就对坐吃面,这碗面不但充实我们的肚子,也充实了我们的心灵与生活。吃完了我似乎还不够饱,很后悔刚才不叫他多买一点,梅瀛子似乎也嫌少,很快的吃完,但并不想再要,所以我也没有叫人再买。

    我拿烟给梅瀛子,她笑了说:

    “你连别人买给你的烟都带来了。”

    “因为我想到我会需要它的。”我说:“我在临走时还留下五百元在慈珊叔父船上,我也想他会需要它的。除了需要以外,我们留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这是你新近发现的哲学思想吗?”

    “这只是感觉!”我说。

    梅瀛子又沉默了。下面开始有凳子移动声,有哼京戏声,有倒水声,有笑骂声,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后门一次一次关门的声音,最后,声音微弱下来,我听到遥远遥远的狗叫与车声。

    “是一个多么萧杀的夜呢!”我说。

    “但很值得我们用一夜的生命来体验。”梅瀛子说。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的视线被我前面的两件东西胶住了。自从我走进这间房间以来,我的意念完全在前面的窗外,我的注意力始终在房间的前部,但这时我视线偶然在后面掠过,那面是一张床,床上堆着二三个杂乱的铺盖。床的右首叠着一叠箱子,箱子上面也是两个铺盖。这箱子第一只小白皮箱,底下两只是红黑色的大箱子,而在二者之间则正是吸住我视线的东西,那是两只黄灰色的提箱,装得饱饱的像是吃得太饱小孩子的肚皮,开始是使我感到似曾相识,后来我猛然想到这就是白苹存在套间里的箱子。我住在白苹家里时,存在套间里;当我去窃偷文件时也存在套间里,而如今,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不觉走过去细认,啊,不错,箱提上还系着已变灰色的白布,白布上就是“陶宅寄存”的字眼。梅瀛子看我这样,不禁问我:

    “怎么回事?”

    “这不是白苹地方的箱子么?”

    “真的吗?”梅瀛子走过来问。

    “不错,决不会错。”我说:“它怎么会在这里呢?”梅瀛子刚要俯身检看时,楼梯有人响了,接着就是敲门。

    “进来。”我说。

    进来的是老板,他始终安祥地露着白皙的笑容,从容自然的说:

    “可以走了吧?”

    我很想问箱子的事实,但竟没有机会,因为他忽然递给我一叠钞票,他说 :

    “这是小黑子送来的,他说你忘在他那边的。”

    “啊 ,”我说:“但是我是送给他的。现在,那么请你暂时保留着,有机会请你转交他,我想他会需要的。”

    “好的。”老板说着对梅瀛子:“走吧。”

    梅瀛子第一个下楼,我跟她,灯光很暗,老板在后面只招呼:

    “走好,走好。”

    走下楼梯,梅瀛子伫立一会,老板就转到前面,我们跟着他走到前面裁缝的工作场,有四个学徒在搭工作板,似预备睡觉的样子,只是看看我们,没有说话。前面的排门似一直上着,老板走上去,一点没有慌忙忧惧的样子,但轻轻的拉开门,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于是开大一点又张望一下,他从容地笑着说:

    “不碍事。”接着就更开大一点,自己站在旁边让我们走。

    “谢谢你。”梅瀛子说着就出去了,我跟着出去,一面说:

    “再会,谢谢你。”

    跨出外面是行人路,很暗,沿着行人路是绳索,我们两面一望没有人,就从绳索下钻过去了,我拉着梅瀛子很快的穿过马路,于是把脚步放慢。在这些过程中我的心一直跳着,到转弯的地方我才放松一点。

    那条马路比较热闹,但没有车子,我们沉默地走着,又穿过一条马路,才有洋车可雇,我叫了洋车就一直到法大马路。

    我们假作乡下来买东西的兄妹,但也许已被看作汽车夫与女佣人的幽会,我们在一家叫做六安旅社的开好房间。

    为谈话的方便,所以房间只开一个,但有两只铺,可是被铺很脏,我们只得和衣睡下。人的确已经很疲倦了。

    这是一个法大马路上很普通的小旅馆,很乱很闹,牌桌的叫哨,卖淫女的谑浪,唱歌叫闹,什么都有,我看见梅瀛子似乎很快的睡着了。但我则辗转在床上失眠,我想到白苹,想到史蒂芬,想到从开始同他们交友时起,怎么样从赌窟到教堂,怎么样参加史蒂芬太太的生日舞会,怎么样到杭州,怎么样我住到白苹家去,怎么样白苹遇刺,怎么样我搬出,我参加梅瀛子的工作,我去偷文件,我被白苹枪伤,我在医院里,我在有田的家中,在梅武的舞会中,我会见宫间美子,我……零乱无序的过去碎片象枪弹一样一块块打着我的脑,我的心,我的每一个神经的未梢,我周身发热,不能自禁。我灭了灯,但廊中,窗外,隔壁的灯光还把我们的房间照得透亮。于是我想到在白苹杭州回来病倒的那一天,我为她灭了灯,从银色房间中出来,我怎么样感觉到那银色被铺中的银色姑娘的银色的哀愁,而如今她躺在什么地方。我又想到高朗医院里史蒂芬的僵卧,紫色的嘴唇,无神的目光,嶙瘦的骨路,如今他生存在哪里了? 而我,我现在躺在阴凄的房中,陌生的床铺上面,竟无法与他们有一灵相感,一脉相关,那么当初无日不在 一起的日子给我们的联系是什么?

    有呜咽的哭声,我轻叫:

    “梅瀛子!”

    “唉!”她叹了一口气。

    “不要苦恼,早点睡吧!”我说着泪已经从我眼角流到我的耳叶了。

    这是人生,这都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