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徐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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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架簇新的富丽的钢琴,钢琴上是鲜艳的花,金黄的阳光穿过洁白的窗纱,照在花瓶上,花影投向水绿色的地毡。家具是发亮的克罗米与玻璃的组合,透明的闪光使我精神为之一振。墙壁已装修一新,有一幅艳丽娇美的小姐的照相,在克罗米的镜框里微笑。

    这应当是我没有到过的地方,但是并没有错,这是曼斐儿的家,框镜里笑的正是海伦.曼斐儿。

    曼斐儿太太穿一件深蓝的丝绒衣裳,把肥沃的手交我,亲热地同我握着,马上对我致谢那夜陪海伦到白苹家里的事。

    “海伦呢?”

    “她出去了。”曼斐儿太太招呼我坐下:“就会回来的。”

    “她现在是很忙了。”

    “很忙,很忙 ,”她说:“应酬,总是应酬!”

    “你怎么?瘦了!”她堆下和蔼的笑容,关切地说:“身体要当心呀!海伦现在身体倒好了,她很忙,但是我关心她起居。滋养是最要紧的,她回家常常很晚,我一定要她睡前喝一杯牛奶,像你们晚睡的人,睡前的牛奶是最要紧的。现在我们的境遇比较好,我可以用种种的方法保养海伦的身体,我不许她睡前看书,我选好最静美的唱片催她入睡,早晨我制造最清静的环境,最合式的温度,让她甜睡。睡眠的安详与充足是健康的根本...... ”

    “自然,自然。”我打断了她的话,站起来,到桌边抽起一支烟,望着墙上海伦的照相。我夸赞的说:

    “这照相真是美极了。”

    “很漂亮吧?”她说:“人人都夸赞她。”

    “……”我没有回答,还望着她的照相。

    “里面还有好几张,你去看看。”

    她带我到海伦的寝室里,从这间寝室,已经可以知道女主人是多么灿烂的明星了。两张海伦的照相,一张是她坐在钢琴旁边,四面围着花,一张似乎是在播音台前,有一大圈花篮在她的脚下,挂在墙上,桌上还放着一张小的,曼斐儿太太坐着,海伦站在旁边,海伦的眼光是天真的,曼斐儿太太则露出得意的笑容。有这样美丽的女儿在旁边,谁忍得住她的笑容呢?在我看的时候,曼斐儿太太又从五屉柜里拿出一封袋照相来,里面都是一个海伦,但都是不同的服装,不同的装饰,不同的姿势。

    我看完了以后,重放到封袋里去,但是曼斐儿太太在放到五屉柜时拿了一张出来,她说:

    “把这张换到外面去好不好?”

    “自然很好。”我说着为她拿出来,这是一张时装的全身照相,似乎是学作好莱坞明星的姿态照的。

    到外面,我又取下那张半身的照相,曼斐儿太太兴高采烈又把它从镜框中取出,把全身的换上,我又把它挂上去。

    挂好以后,我望了一望,我说:

    “这样有点像梅瀛子。”

    “像梅瀛子小姐么?”接着曼斐儿太太坐下为我谈梅瀛子。她夸赞梅瀛子美丽,漂亮,聪敏,能干,又夸赞她人好,她说:

    “自从你帮助我们以后,梅瀛子不久就来看我们,说可以为海伦介绍职业,但提起几个职业,海伦都不愿去,后来就介绍她到电台广播,我们的生活就此入了正轨,只是海伦的交际太忙。我有时候觉得太寂寞。”

    我虽然不想在曼斐儿太太家里说梅瀛子什么,但是我的确想说说这个职业于海伦前途是多么不好的。曼斐儿太太对于海伦现在的处境是这样的满意,我自然没有法子再说什么,我只是说:

    “梅瀛子常来么?”

    “现在好久不来了。”她说:“她一定很忙。许多朋友在我们得意时候常常来玩,我们困难时候就没有来过。梅瀛子可刚刚相反,那时候为海伦的职业,她来过好几次,现在倒不来了,这真是一个好人。”于是眼睛闪出肯定的光芒:“你一定常常碰见她了?”

    “偶尔。”我说。

    门铃响,曼斐儿太太站起来,她说:

    “海伦来了。”

    一个白衣的女佣从里面出来,在门口走过去应门时,曼斐儿太太也迎到了门口。

    海伦真是明星了,那香气,那打扮,那举动,那谈话的声音。

    曼斐儿太太大声地说:

    “有客人呢!”

    海伦过来同我握手。曼斐儿太太拿着海伦的大衣出去时,海伦低声地同我说:

    “你没有把那夜事情告诉我母亲吧?”

    “没有。”我说:“你没有告诉她?”

    “我只说有一个日本人缠绕着我,你同白苹为我解脱了,陪我到白苹家里去。”她说:“我恐怕她听了担心。”

    在海伦说这话的时候,我从她的目光发现她对于现在的生活是不安的。我说:

    “你觉得现在的生活快乐么?”

    “没有什么。”她说:“但自从那夜以后,我觉得我必须设法脱离那个环境了。”

    “真的是这样觉得么?”

    “我很早就觉得这生活于我的个性是不合的。我厌烦同巨商政客军人们的交际,也不一定因为他们是日本人,而是这空气,这空气使我回家后感到自己不过是人家享乐生活的点缀。”她说:“但是为生活……”

    “完全是为生活么?”

    “自然在狂欢热闹的生活中,我也享受到我的光荣,我也忘去了我的现实。而且母亲,母亲似乎喜欢我这样。”

    “……”我沉吟了一会,想说一句什么来着。可是海伦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我真的想设法辞职了。”

    “打算怎么呢?”

    “我竟想不出来。”她沉默了。

    我也沉默着,这一瞬间的沉默,使我想到过去,她的含笑的依偎,她的特别的温柔,她对哲学的迷恋,对世事的淡漠,对歌唱的厌倦,接着她落寞与孤独,淡淡的哀愁,与幽深的静默;于是虚荣的消失,活泼玲珑的韵律,漂亮利落的谈吐;最后是情境的萧瑟,前途的绝望,颓伤的悲观。于是我看到这间现在透亮灿烂的房间的憔悴,钢琴铺满了灰尘,我看到她庄严滞呆的表情,我听见她唱,一次永远在我心头的歌曲!是这样深沉,是这样悠远,它招来了长空雁声,又招来了月夜的夜莺,它在短促急迫的音乐中跳跃,又从深长的调中远逸,像大风浪中的船只,一瞬间飞跃腾空,直扑云霄,一瞬间飘然下堕,不知所终,最后它在栗颤的声浪中浮沉,像一只凶猛的野禽的搏斗,受伤挣扎,由发奋向上,到精疲力尽,喘着可怜的呼吸,反复呻吟,最后,一声长啸,戛然沉寂。 接着我看她走出钢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眶噙着泪珠……

    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眶噙着泪珠的海伦竟是在这样的站在我的面前,然则一瞬沉默之中,她也同我一样的回忆着这一切么?

    “海伦!”我低声的叫她。

    “……”她在抽搐,坐到沙发上,脸埋手心,竟呜呜地哭了。我没有话可以安慰,我只是低声的说:

    “海伦!”

    这时曼斐儿太太进来了,她一看这情形,望望我,对我说:

    “怎么,亲爱的?”她坐下去抚爱她:“亲爱的,是不舒服吗?”

    “不,没有甚么。”海伦揩干眼泪,抬起头来,一瞬间我发觉她脸上的光彩,是把痛苦发泄以后的愉快,是纯洁的泪洗净了她的矫揉,显露了一个多么尊重无邪纯洁的面部?她还用纯白的手绢轻按她的眼角。曼斐儿太太不断地问那样问这样,海伦总是摇头,最后曼斐儿太太说:

    “去睡一会吧。”

    “不要紧,妈。”海伦笑着说:“你尽管去,让我同徐谈一回。” 曼斐儿太太又走来关照我不要伤她的心,才悄然的出去,屋内又剩了我与海伦。

    “这里倒是很清静。“我到窗前,随便寻一句话来说。

    “是的。”海伦过来站在我的旁边,也望着窗外,她说:“现在因为我常常出去,旧朋友来得少了,而新的交友,我没有带他们到这里来过。”

    “梅瀛子也不常来么?”我回过头去问她。

    “好久不来了。她大概很忙的。”

    “许多新的朋友是她介绍给你的么?”

    “在介绍职业前后,她介绍我不少人,后来我都由这些人中介绍认识的。”

    “是日本军官么?”

    “几个日本海军方面的人。”

    “日本海军军官,我想都比陆军方面的人有修养。”

    “是的,他们都到过欧美。”

    “那么这种交际于你是……”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海伦突然变成厉急的音调,她坐下 ,沉吟了一会说:“我的父亲,我的哥哥都在美国军队服务,你以为我同日本军人交游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么?”

    “那么你没有想过你所做的工作是有助于日军么?”

    “你以为这一种报告于他们宣传有帮助么?”

    “很难说。”

    “你常常相信现在无线电报告么?”她笑了。

    我没有回答,我在思索。我想到她的生活,想到梅瀛子,我觉得梅瀛子这样利用海伦无论如何是不应该的,但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没有法子说明梅瀛子的用意,也没有法子表白我对梅瀛子的不满。我所能做到的只是使海伦觉悟到这生活于她心灵的生活是矛盾的,她的生活水准现在不是普通的帮助可以解决,那么我想告辞。但是海伦一定留我,她说:

    “吃了茶去。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自从我们交友以来,我总觉得我会有益于你生活与心灵,但是现在我发现我始终是使你生活与心灵失去平衡的人,唯有我离你远了,你才过着平衡而愉快的生活。”

    海伦微微的皱眉,似乎在细味我的话?接着是透露明朗的微笑,她说:

    “矛盾是我自己的,而每次都是你为我证明了。我应当感谢你。”于是她忽然眼睛闪出异常的光:

    “白苹真是好,那天晚上……”

    曼斐儿太太进来,打断了话,她看见海伦已没有刚才的悲哀,她似乎很放心,愉快地说:

    “茶已经预备好了,可以到饭厅去谈。”饭厅自然也不是过去的饭厅,光亮灿烂而年青。茶具已经放好,是非常珍巧而美丽。

    “日本货。”我心里想。

    曼斐儿太太为我们斟茶,她说:

    “这是一个日本小学校庆祝游艺会的奖品。”

    我没有说甚么,是一个很沉默的时间。于是海伦迟缓地说:

    “圣诞节,日本海军方面有一个跳舞会,你愿意带我去吗?”

    “我?”

    “这是说,我是没法不去的,”她说着望望她的母亲:“但这是多么麻烦的集会,我想请你伴我去,我可以早点回来。”

    “但是我有甚么资格带你去呢?”

    “我会设法叫他们请你,他们还请了许多中国人,据说这是与中国人联欢的。”

    “我想一定有人要来伴你的。”

    “假如你同白苹下午就同我在一起,那么就是有别人,我们一同走,也可以一同回来的。”

    海伦的意思是非常明显,自从那天受了惊吓以后,她在自己路途上,是非常担心了。

    “好的。”我说:“到时候我们再通电话好了。”

    茶后回到客室,曼斐儿太太笑着对海伦说:

    “你没有发现这房间有甚么改变么?”

    “有什么改变?”海伦四周看看。

    “你看。”曼斐儿太太指着照相说。

    “啊,你换了一张照相。”海伦说着走到照相前面,她对我说:

    “你说这一张比刚才一张好么?”

    “我喜欢你在钢琴上面一张。”

    “是挂在我房内的吗?”她笑了:“你去看过?”

    “是的。”

    “那么我送给你,因为这段生活将在此告终了。”她说着很快的走到寝室去了。

    等她拿出来的时候,我想要打开镜框,她说:

    “还要怎么?你不喜欢这镜框么?”

    “谢谢你。”

    海伦递给我一张报纸,我包了起来。

    我正在抽一支烟,所以又坐了几分钟,就在那时,电铃声响,女仆应门回来拿一张名片说:

    “野村大佐的汽车来接你了。”

    正当海伦接过名片时,我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