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洛心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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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晚上那个星星跟海浪好漂亮。

    沈文耀闷闷地点头,起身往机车的方向走去。

    “别这样,笑一个。”我试图关怀一下老朋友。

    他……谁?

    嗯,我知道像孙力扬这种人照理说是不会穿得这么花,那这件衣服怎么来的?嗯,很简单。我买的。

    阿桃应该很寂寞吧……就像我这几年一样。

    孙力扬大概看我一手要洗脸一手要抓水,显得手忙脚乱,干脆手一伸接走水,细心地帮我倒水。我也没心情跟他讨价还价,有人当水夫方便多了,干脆就专心洗脸。搞到一大瓶矿泉水都见底了,我才洗掉脸上大部分恐怖的证据。

    孙力扬就站在那,一动也不动地往我这方向望过来。

    孙力扬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我不知道他究竟看出什么了。他一直很懂我的,或许现在他看出一些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情绪吧,所以他才会用那种着急却又不知道怎么办的眼神望着我。

    “恺君,”他忽然出声叫我,“阿桃的死,不是你的错。”

    因为,还有人跟我们一样寂寞,而且,或许他寂寞得比我们更久。

    爱情真的很可怕吧,让一个人都变了样,狰狞的、悲伤的……

    我闷,只好随便捡旁边的树枝在地上画画。

    他着急惊慌失措的样子慢慢清晰,我的瞳孔恢复运作。

    “我被发卡了。”喝了半天啤酒,沈文耀闷闷开口。

    他在那头语气怪怪的,只问我们在哪里,我说了旗津,他嗯一声要我们等他,然后就这样挂了电话。

    阿桃,再等等我。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那会是哪一天。

    再次抬头,只觉得脸凉飕飕的。

    “现在?”我指着他手腕上的表,“现在下午三点多,会不会晒成干?”

    我看着,玻璃隔绝了电视的声音,但是五光十色的画面,不难让人看图说故事。

    他喝啤酒像喝水,孙力扬则是边劝边陪他喝,后来两人索性站起来,在沙滩上散步,把我一个人丢在原地。

    孙力扬越是跟我保证,我越害怕。

    他抹掉我眼眶下边的色彩,边抹我边着急地问:“干净没干净没有?”

    有时候我也会想,啊管他的,就谈次恋爱吧。我几乎有百分百的自信,只要我往前一步,孙力扬立刻会停下脚步回头。但是这种到底要不要拖这家伙来蹚一趟情爱浑水的念头,在每次看到他那真挚的笑后便打消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孙力扬那张娃娃脸上真诚的笑容,我就会有股想保护那抹笑容的感觉。

    就在我踏入门的时候,我又回头,紧紧拉住他的衣角。

    周末或者不用上班的时候,我跟孙力扬出去过几次。大多是在高雄市绕绕,偶而跑到城市光廊,有时候他会带我去旗津,搭着渡轮摇啊摇,海水咸咸湿湿喷上我的脸,我就会露出孙力扬口中“很傻的笑容”。

    我实在不愿意,可是听到这,实在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出来。被沈文耀一瞪,才赶忙憋住笑。

    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总还是要往爱情漩涡里头跳?能不能到一个完全没有爱情的世界,我们就这样坐在这里看海、吹风就好?

    一路上感觉闷闷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恺君,还记得我给你的明信片吗?在我心中,你就是那个样子,你不会真的伤我的,因为我知道你是无意的,我知道。”他说,温柔地拉开我抓紧他衣角的手。

    “这是我买的耶,你舍得拿来挡太阳?”我眯了眼。

    我跑过了七楼生锈的大门,来到六楼,然后穿越五楼,经过自己的家门,一直往楼下跑,三步并作两步。

    我明显感觉到孙力扬的背顿时僵直。

    “我们去旗津好不好。”他忽然就这样说。

    我往下面看,看着自己的眼泪跟雨水一起落地不见踪影。

    “沈文耀要我们等他。”

    他的步伐已经不再歪斜,但是孙力扬不放心,因此我们就一直骑车跟在沈文耀后面,直到他到家,上了楼,点了灯,还从窗户对我们摇摇手,我们才往回家的路上骑去。

    “阿桃——阿桃——”

    阿桃一直是十五岁,而我二十了……差个五年应该不会太远吧?我们应该还有话说吧?应该还来得及吧……

    或许我跳下去就知道了是不是?

    孙力扬沉默,他只是抬头替我拨掉额前的头发。我记得这个动作,他以前总是举了手又放,来来回回地,就是不敢真的碰触我。

    他擦拭了一会,忽然停了手部动作,僵在那,动作完全停格。

    喜欢一个人应该是很空虚的,尤其当对方无法给你一样的回报时。阿桃跟吴孟鸿后来那些日子,她应该也跟我一样空空荡荡的吧?空到疼痛的感觉,对不对?阿桃你瞧啊,现在我了解你的感觉了,你再也不用哭着骂我说我都不懂了,我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你推走了。

    就是在这瞬间吧,我想,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寂寞够久了,真的。

    你看,好漂亮啊阿桃。

    七月很快过去了,孙力扬越晒越黑,他跟沈文耀两个人好像在比谁是黑炭似的,每次见到他们,总觉得他们又黑了一点,真怕这样下去,有一天如果忽然停电,大家会看不到他们两个人。

    我不懂他还站在那里做什么,毕竟离我上楼已经过了十几分钟,他还站在那给雨淋做什么?

    我一直哭,眼睛睁得跟鬼那样大,眨都没有眨。我走着,经过了四楼,我没有停在家门前,只是继续往上走。

    他默默接过,同时弯身拾起地上那顶被他丢弃的安全帽。

    直到孙力扬把车飙到我家楼下,转身喊了我好几声,我才渐渐能听到声音。

    “恺君,你的妆、你的妆……”他说着,笑得好快乐好坏心。

    他抱得好紧,好像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想要这样紧紧抱住我,好像这辈子我们就只能拥抱这一次似的,用尽全力抱紧我。

    有时候我常会这样想,如果能这样跟平常人一样走下去就好。

    “不了,你上去吧。”最后他笑了一下,摇摇头。

    我隔着他的胸口听到他说了声好。

    我的脑袋一直处于空白状态。我只知道手要抓紧不然会飞出去。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是看着我的。

    我真的不懂,他怎么能一直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孙力扬连忙冲到对面街角的7-11,过一会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上拿着一罐大瓶矿泉水,还拎着可伶可利随身包的卸妆包。

    因为我看到窗户的倒影,那头也坐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恺君,她的存在让我几乎肯定,我一定会再伤害他。

    后来沈文耀站起来,拍拍屁股后的沙子。

    我们有话聊了,聊那些空虚那些寂寞那些关于感情的一切。

    我不想要寂寞了。看沈文耀那样子我好难过。

    我的心跳持续,口袋的手机也像是要呼应般,忽然震动起来。

    我现在还不能去找你,因为……

    那个红灯好长,上面的计数器写着76。

    他看见我下来,也没有任何动作。但是我能清楚看到,几乎被头发盖住整张脸的他,露出微笑。

    这下别说跟我们看电影了,就算是我们“请”他看电影,都无法挽住他的人。

    雨还是打着,我依然用力抱住孙力扬。

    而那就是我藉以说服自己,我的世界不是黑暗一片的唯一凭据。

    我翻出孙力扬给我的明信片,上面写着人之初性本善。

    沈文耀只是叹气。

    “我衣服可以给你挡太阳。”他指指身上有着大朵白花的橘色夏威夷衬衫。

    我们三个人常一起活动。原本不愿意当“电灯泡”的沈文耀也败给我们,放弃凑合我们的念头,就这样三个人结伴,几乎玩了整个七月。

    今天,本来说好要一起去看电影的,谁知道在约定时间前十分钟,沈文耀这家伙十万火急地打了电话,说他觊觎很久……好吧,觊觎是我加的,他本人很坚持地说,那是他痴痴等待的女孩子。对方终于有善意回应,答应跟他去吃个饭。

    那夜我哭得好难过。

    “嗯,没关系,我不上去了。你进去吧,我在这看你进去。”他推了推我,坚持要我上楼。

    “你在看什么?”我狐疑地问,难不成我脸上长出地瓜?

    门开那瞬间,狂风挟着大雨,立刻打到我身上,一点迟疑都没有,我走出去。

    我不是都可以安然无事地想起阿桃,为什么还会这样?我是怎么了,怎么还会这样?我明明可以没事的……喂张恺君,你没事的啊,不要装,快醒来!

    “不会、不会,你不重。”他很识相地配合。

    奇怪,明明没有声音啊,怎么我感觉那电视好像忽然传出声响,林妈妈的哭吼一声又一声打进我耳里。

    “下雨了,你躲一下,不然打到身上会痛。”忽然间孙力扬开口,他撇头这样对我说。然后我看见他稍微直了背,一副要替我挡雨的样子。

    打工这回事带来正反两极的效应。

    奇怪。

    “嗯。”孙力扬则是淡淡地回应。

    哥儿俩沿着海岸走了一会,折回来,已经是将近二十分钟以后的事情了。

    是我推下阿桃,是我当初没有好好跟她说,是我推下去。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随着机车往前奔驰,感觉那吹过来的夏末暖风,也感觉到孙力扬的发丝又打在我脸上。改天要拖这个家伙去剪头发。我在心里默默想着。

    “谢谢你们。”他一手搭着孙力扬的肩膀,一手搭着我的。

    后来他慢慢放开我,退后一步,看着我。

    结果,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来人映证了我的话并不是胡说八道。

    孙力扬楞一下,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可能会晒太阳这回事。

    最后我只能点头,转身。

    “我要回去了。”沈文耀放开我们,“我要回家好好睡一觉,醒来以后啊,又是一天啦。”他忽然哈哈大笑着说完,然后往机车停放的地方走去。

    我常会想,夏天对我而言真是个特殊的季节。好像在这个季节,总是会有某些人离我而去,也有某些人来到我身边。

    “神经病。”我回他,差点忍不住那股想大哭的冲动。

    跟着他走到沙滩中央,我们动手盖沙堡。

    我穿过五楼,爬过六楼,然后来到顶楼。

    我想我知道他拒绝的原因。我们都好寂寞,这雨天,这大风的天气,这个让人心脆弱的日子,我们都太寂寞了。

    这次我没有再回头,不想让孙力扬淋太久的雨,所以我小跑步上了楼。喘吁吁地到了家,冲到客厅,把头探出去,对着孙力扬招手。

    我无意识地转头,看着那片电视墙,孙力扬的背抽|动一下,我感觉到他回过头,把视线投向跟我的相同的地方。

    他词穷,忽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又露出局促的表情。

    “发卡?”孙力扬一头雾水,“信用卡?”

    我没有回答他。我只是继续上楼的动作,我爬着,感觉自己泪流满面。

    我很聪明地把没喝完的啤酒全部藏到机车置物箱里,另外买了好几罐乌龙茶代替。

    我们就这样对看了好久,他似乎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但是他没有一丁点动作,只是站在那看我。被他这样看久了,我慢慢醒了。

    接下来,这个从来不太敢亲近我的人,竟然就双手一伸抱住我。

    他这才跨上摩托车,对我招手,扣上安全帽带,然后我看着他的机车后灯消失在我家巷口。

    “很重喔?”我没良心地在后头扇风。

    “嗯,我们去吃饭吧,我跟恺君请你。”

    沙堡是华丽一点的字眼,忙了半天,我们两个的成果是一团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鬼玩意的东西。

    呃,我跟孙力扬只能面面相觑。

    我跟孙力扬对看一眼,非常有默契地追上去,两人开始说很冷的笑话,试图哄他开心。

    我把湿衣服换掉,坐在床边,看着膝盖上摆着那张明信片。

    “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你也不要伤害你自己了。沈文耀说的,睡一觉,又是一天了。你快上去吧。”

    “你在画什么?”开口的是沈文耀,他一脚踩在我的乌龟尾巴上,居然还看不出我在画什么。

    “花了。”他诚实报告。

    莫名其妙地,忽然好想抱人。紧紧地抱住一个人是不是可以填满那寂寞的感觉?我寂寞好久了,或者说,我从来没有不寂寞的时候。好多人都曾虚假地出现在我身边过,比如阿桃,比如文倩,比如林宇杰,他们都出现过,然后又消失。

    睫毛膏整个融掉,变成很可怕的熊猫眼;粉也因为汗水结成粉块,看起来好像一张快坏掉的面具。

    不过即使我抱怨,他们就是不在意,总是大中午跑到外头去钓鱼做些户外活动,若不是我搬出再晒会得皮肤癌的威胁论调,这两人大概会顶着大太阳跑去登山吧。

    那主播的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忽然画面一转,转到一座高楼大厦,有一个人正站在顶楼边缘。我眯了眼,下意识告诉自己要回头了,我却无法做到,脖子像是僵住了,直直往电视的方向瞧。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肯定孙力扬懂的。他懂我这种别扭的个性,他明白我是感激他,可是越是感激他我离他离得越远。一般人早被这样不识相的人气死了吧。可是孙力扬没有,他不但没给我压力,反而就真应了他常挂在嘴边的“我知道”,他就是知道我的个性,能跟我处得很好。

    我整他整够了,耸耸肩,跳上他的机车,鸠占鹊巢霸住了前座。

    他真的就加快了速度,用着我当初与他重逢时那样快的速度狂飙。

    不要。这是我心里第一个反应。

    “还没有,你不要动来动去,我怕会弄到你眼睛。”

    “你要不要上楼把衣服弄干?”最后我只能看着全身没有一处干爽的他这样说。

    我站不住脚,再没有多想,放弃了往下坠的冲动。

    下一个画面,那个人不见了,镜头一带,来到了路边,救护车正把某个盖白布的尸体运上车。家属哭干泪了,记者抢着SNG报导。

    “怎么?”孙力扬手上还拿着那个空瓶。

    我跟孙力扬也赶忙跟着起身。

    然后慢慢地,他身上的温度传到我这边来,虽然在大雨天,那体温还是好温暖。我不知道孙力扬为什么抱我,是怕我崩溃?还是有更多的意思?我不想去想,我只想给他抱着,感受那温度。

    我说不出什么话,只好哽咽地看着他。

    啪一声正中他的左脸。

    我们停在一家家电行旁边,透明的窗口摆满电视,正在播着晚间新闻。

    他怎么能那么好,那么无怨无尤?他寂不寂寞?他的心是不是跟我一样也好空?在那无害的笑容之下,他是不是也哭泣过,跟我们一样为爱情流泪?

    孙力扬的短发留长,像头小狮子,现在载我,压在安全帽下面的头发都会漫天飞扬起来,我若不撇头,便常常会吃个满嘴头发。

    我心中警铃大响,“我的妆怎么了?”糟糕,因为今天原定计划是在电影院吹凉凉的冷气,我压根没考虑到妆会化掉这种危险性,特别上了个不轻的浓妆。

    从来就不是什么鬼吴孟鸿的错,也从来就不是孙力扬的错,是我!是我让阿桃永远停留在十五岁,永永远远。

    我不懂他怎么能坚持我是善良的。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如此。

    孙力扬笑。

    他傻眼。

    “怎么?你怎么不动?什么东西……”我稍微睁开眼睛,看见孙力扬的样子,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悲惨的事情则是,这家便利商店恰好就在沈文耀很喜欢流连的球场附近,因此这家伙每次都会在打完球以后一身臭汗地跑进来,然后赖在店里吹冷气。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拿鸡毛掸子把他掸出去,可惜这粒灰尘太大太重,我奈何不了他。

    真是感谢老天,总是在需要的时候解救我。我连忙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上头写着沈文耀。

    我们就都这样没说话,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呆滞沉寂地坐了三十几分钟,或者更久。

    回头过来看我,半晌,他忽然大笑。

    不知道这算不算孙力扬的革命成功,他让我现在不再用反射性地话语去拒绝或者敷衍他,总是要自己思考一会。一开始好不习惯的,久而久之,我居然也懂得配合他。这感觉怪怪的。我甩甩头站起来,不想再去想我们之间的改变。

    孙力扬似乎也明了,所以他抬头看了看时间表,又低头看我。

    我尖叫,连忙跳起来翻出包包里的镜子。果然,我的妆花了,超级花。

    孙力扬也没说话,只是骑着他的车。

    别误会,我买了两件,一件蓝底白花,一件橘底白花,分别送给沈文耀跟孙力扬两人。他们有次还不巧地在跟我出去时都穿了这件花衬衫,一路走一路招来侧目,两人狠不得当场脱衣裸奔。那次大概是有史以来我笑到肚子最痛的一次。

    他还站在那。抬头往我所在的地方看上来,雨把他整个打湿了,让他长长的头发贴在脸上。

    我脑袋就这样严重地晃白了一下,那瞬间我看到阿桃乱七八糟散在那里的模样。

    “累死了啦。”我大喊,抓起一把湿沙就往孙力扬身上丢。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如同我现在希望林宇杰也能坐在这里跟我们看海一样,我知道即使我说服我自己,用平常心去面对,我还是无法割舍那感情。感情好难控制,就像我当初忽然就发疯那样,这一切都好难控制、好难驾驭。

    我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没声音。吞了口水,我深呼吸,再次开口,才终于顺利发声。

    就孙力扬啊。

    我想我多少可以明白沈文耀的心情吧。那种给人家说不要的感觉。我想着,想着林宇杰当初拒绝我时的心痛,奇怪的是,我只能记住我当初好难过,直到现在都还是很难过,但是我却无法衡量出那难过的重量,或者说深度。

    孙力扬偶而也会经过。他不像沈文耀那样大剌剌跑进来吹冷气,只是拿了他要的饮料,规矩地走到柜台来付钱。然后用这短短几秒,恐怕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跟我聊几句。

    后来我们吃完好几盘的海鲜,沈文耀啤酒也喝了好多。餐前本来还可以勉强走直线的他,现在几乎是歪歪斜斜着走路。孙力扬看他那样子,也不敢放他一个人骑机车,只好半撑着沈文耀到海边,然后买了火把开始规模很小的营火晚会。

    我俩在沙滩坐了一会,就看见那头走来沈文耀。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阳要下山的缘故,他的影子拉得好长,整个人看起来好悲凉。

    他说着,拉起花衬衫的一角要替我擦拭,然后又忽然想到什么般,连忙放掉衬衫,改抓衬衫下的白色汗衫。

    但是我无法欺骗自己,在我的内心深处——或许不在深处,甚至根本就存在表面——有着一个点,代表着我对爱情的期待与渴望,只是我不想去看那个点,于是它没有扩大,也没有缩小,就搁在那,静静蜇伏着,好像等着我去挖掘般,或者,是等着这个点有一天忽然放大,直到把我吞噬的那一刻到来。

    孙力扬看了我一眼,很认命地一手抓车头,一手抓车尾,支撑着一二五机车的重量,和我快要突破五十大关的体重,将车子往前一推,松了脚架,然后又奋力地把车子牵出来,转了身。

    “我没事的。”我读出他眼里的焦虑,因此开口安慰他。

    风刮过我的脸庞,即使孙力扬努力替我挡住,还是有雨打上我的脸。会痛,真的如他所说的。但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是用力,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抱住孙力扬。但是即使这样做,我还是填满不了心中那好空好寂寞的感觉。

    “没什么。”好吧,看在他失恋的份上,我不跟他计较。“心情好点没?要不要去吃东西?我们去吃海鲜吧,我跟孙力扬请你?”

    “洗干净没洗干净没?”我把脸凑过去,也不管丑了,连忙抓着孙力扬问。

    后来沈文耀的酒醒了些,但是他话还是不多,闷闷的。

    我想如果孙力扬真的跟我上来,看见我家没灯也没有大人在,我不难想像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要说他主动,我自己大概也会豁出去。

    孙力扬摘下安全帽,我也学着他拿下安全帽,然后他忽然就把安全帽往地上一丢。

    什么也没有多想,我把原本搭在孙力扬肩膀上的手放下,把原本拉在机车后面的手往前摆,用力抱住他。

    “可是你真的全身都湿了。”我不想要一个人过夜,讲白了就是这样。

    阿桃,我从来没有想过跟你比快……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当初看见你一步冲出去时我会心慌了,因为那时候我内心深处就隐约知道,那不是我们那个年龄可以走的路,只是当初我好笨,不懂得跟你解释,只是一味地对你生气,就这么把你气到我暂时去不了的地方了……

    然后我看见了孙力扬。

    阿桃忽然就这样跳进我的脑袋里,她笑的样子我已经无法记得清楚了,但是心却还是很深刻地刻着她、钉在属于她的记忆。我无法像以前那样不去理会,只好让回忆打进来。我想,没关系,我旁边有孙力扬,想一想阿桃,不会有事情的。

    我勉强扯出一个微笑。

    “好了,干净了。”他说。

    “我……我上楼了。”我把安全帽交还给他。

    那扇铁门是由内往外锁的,因此我不费什么力气便将它打开。

    “如果以后我再伤害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恨我?”抓着他衣服的手微微颤抖。

    “我、我没事。”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好离谱。

    认识林宇杰也是在夏天,林宇杰的离开也是在夏季。有时候我会在心中默默期许,或许有哪一天吧,他会像孙力扬他们一样,又回来了。

    我懒得跟这头牛解释,反正他懂就好。

    可是我居然没有说出来,我只是在心里顿了三秒钟,消化了我直觉要说的话,然后思考一会,点头。

    好处是有地方消磨时间,还有自己能有多余的零用钱,可以买些眼花撩乱的东西,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我也不知道这么往自己脸上涂涂抹抹的好处,感觉只是在掩饰我皮囊之下空空的一切。不过在大家“哇!好漂亮”的鼓吹之下,我砸在这些五颜六色瓶瓶罐罐上的金钱也越来越多。

    阿桃你看,这么多年,我们都比当初大了,却还是无法掌握感情,当初的你怎么会懂?阿桃你这傻瓜,如果那时候你不要……现在说不定我们就可以坐在这里一起看海了。

    孙力扬手忙脚乱一会,把手离开我的脸,乖乖地摆在身侧。

    沈文耀临时跷头,我跟孙力扬两人就很尴尬地在电影院门口对望。老实说,我现在一丁点进去看电影的心情也没有了。可能是不习惯跟他单独待在那种黑漆漆的场所里吧。

    如果当初你的脚步慢些就好……不要那么快踏上那条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走的路就好了。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坐在夜晚旗津的沙滩边,旁边插着几支火把,边聊天边等沈文耀醒酒。

    “我去买矿泉水给你洗脸好了。”他憋着笑,努力替我想办法。

    我莫名其妙看了手机一眼。

    “堆沙堡。”他扬着手上那个绿色古道绿茶的宝特瓶,笑得一脸善良。

    我想着,眼眶红。

    我淡淡思念起阿桃。

    “干嘛?”我眯着眼看他。太阳好大啊。

    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哭得越来越激动。

    “大概被甩了吧。”我坏心地胡说八道。

    这时候我才发现好凉,原来下大雨了。大雨下了好久好久,把我们都淋湿了。我感受孙力扬接近霸道的力量。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用力抱着我。

    我喔了一声,乖乖站着不动,闭上眼睛,让他去忙。

    我正在想这家伙怎么了,是不是忽然给我的沙球丢坏脑袋。

    我不禁想到阿桃。

    七月时我找到工作,跑到便利商店打工。日子就这样消磨掉,一日一日的。

    绿灯转亮,孙力扬煞车。

    我呆滞地拿着手上那顶蓝色的安全帽,站着,被他抱着。

    “骑快点好不好?我抱紧了,不会摔下去。”我闷在他背后说着。

    他蹲下来仔细瞧着我的脸,才温吞吞开口:“这里有点东西……”

    我赶忙转身背对他,大喊着快去啦还笑还笑踹死你。

    那里站的就是孙力扬。

    但是不论是什么原因都好,我只觉得好闷,眼眶变得好重,好像随时会有东西从里头掉出来。

    看着孙力扬笑,我的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那股稚气的天真笑容,好像从国中到现在,他一直都留着。

    大概是风一直在吹,加上天空又开始下起小雨,我感觉胸口好空。

    我冲到一楼,打开公寓大门。

    沈文耀灌起啤酒,孙力扬也只好相陪,我则敬谢不敏。

    因为那是我的错。

    我想着想着,便趴上了那矮矮的围墙。我还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上来这里跟我妈晒过衣服,那时候还要踮着脚才能稍微看到下面的情景。现在不用了,这围墙连我胸口都不到,轻轻一跳便能越过去了。

    大学第一年的生活结束,随之而来的是夏天。

    这时才发现,原来这个住了将近二十一年的公寓,居然也是六层楼高,上头还有个顶楼七楼。跟阿桃当初跳下的高度刚好一模一样。

    阿桃都没有看到。

    下午的旗津人不多,我们两个人脱了鞋子,踩在有点烫人的沙滩上。孙力扬不知道在哪捡了支宝特瓶,卷了裤管拎着那宝特瓶,唰唰唰冲到海滨,装满水又唰唰唰地走到我身边。

    他、他是怎样啊?脸到底是给太阳晒红?还是高血压要爆了?怎么忽然红成这样子。

    孙力扬应该也看到了,因此在我眼里还残留着阿桃的身影时,我感觉到自己忽然往后震,我回过神,才发现原来他没有等那红灯闪完,直接违规右转,冲了出去,带我离开那片墙。

    我一步一步走着,走到最边缘,看了一眼高度,然后坐下来,我靠着那围墙,让雨淋湿我。其实那高度并没有中那么高,真不知道这个高度当初是怎么摔死阿桃的。

    有时候总有“那个夏天”又回来的感觉。沈文耀回来了,连孙力扬都走到我身边。远在台北的如玉偶而会打电话给我,聊着她在北部的生活:那是多么炎热,我多想回南部。

    我跟孙力扬的生疏感,沈文耀有时候都看不过去,他像是在主持我爱红娘一样,不知道哪根神经接错线,死命地要凑合我跟孙力扬。

    后来沈文耀学乖,把衣服洗干净吊在家里当作纪念品;孙力扬则好似不在意,偶而还是会拉出来配。

    “他不是去约会?”孙力扬问。

    孙力扬因为跑前跑后地装水,再加上阳光的曝晒,整个人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再配上那件橘色的衬衫,好像哪个地方的土著一样。

    直到机车横在马路上,我才挪动身子移到后座,让可怜的孙先生上车。

    我楞了一下,也没多余时间感激他的细心,抓了矿泉水就往脸上洒,然后把水往旁边一摆,开始抹卸妆油。

    “喔,没、没什么。”他慌乱了一下,整张脸爆红,连耳朵都红了起来,我真害怕他会忽然爆炸。

    或许是想起阿桃,或许想起林宇杰,或许因为更多其他乱七八糟的元素,搞不好只是单纯的贺尔蒙作祟,毕竟我那个快来了。

    然后我开了老旧红色的公寓大门。

    我喔了一声,还是狐疑地盯着他,然后瞬间我忽然明白他在脸红什么了。那日林宇杰带我来这里,也是忽然把我拉近,忽然用就像孙力扬那种怪异的眼神看我。这一想,我整颗心都怦怦跳起来。

    沈文耀拎着一打啤酒走到我们身前,然后开了一罐啤酒,把剩下的酒全都丢到孙力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