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陈之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999中文网 www.999zw.com,最快更新孤岛余生最新章节!

    “然后呢?”周子兮胸前起伏,失了力气般在他对面坐下,此刻心中生出的猜测与她傍晩走岀拘留所时的怀疑重合。解释唾手可得,却还是叫她难以置信。

    正如他现在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是这种脆弱的逻辑——此地是洋人的地方,国际观瞻之所在,即便帮派也多少有些顾忌。

    大半个夜晚,他与周子兮对坐在灯下,细问了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见过的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而她看着他,问什么就答什么,脑中已想象了一万种可能。

    “好,”唐竞回答,“我这就过去。”

    当晚的义演排场了得,卡尔登戏院门口早已经贴出大幅海报,当红的女明星差不多数了个遍,“四旦”之中唯差一个苏锦玲。

    “就呆在房里不要出去,我会叫鲍律师照应着你。”他对她道。

    吴予培还在外面等着,看见雨大,拿了伞赶出来,临了还想说什么,但唐竞没有理会,只是接了他手中的伞。周子兮却好像浑然未觉,已经走进雨中。唐竞一路追出去,开了车门,揽她进车里。她已被豪雨淋得浑身湿透,他将亚麻西装脱给她,她便披在肩上,没有半点异议。

    五年前的那一战仍历历在目,谁都知道根本不可能等来想要的调停。

    他未必已经了解其中所有的因果,但却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她牵扯的越少越好。

    “不是你们谁做问题,”唐竞否决,“吴予培也不可以。”她并不意外,于母早跟她说过,这是牵扯到帮派的案子。“那接下去会怎么样?”她问。

    短短数月的执业生涯在脑中潦草一过,她记起薛华立路总巡捕房与特二法院里的种种,比如王尔曼案,她那样顺利地拿到口供与物证记录,上面有如此明显的错漏。

    “那一天,崔律师帮你办好投告之后,就打过电话给我。”唐竞坦白,既是在告诉周子兮,也是为自己理清这千头万绪——那时候的崔立新大概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只是顺手卖个人情罢了。但到后来,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这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想到穆公馆那场满是法国人的宴会。也许,只是也许。

    唐竞知道她是认真的,也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克制,这克制已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只可惜他势必是要辜负她了,他不能给她一个理由,至少不能给她真正的理由。

    隔窗望出去,日本人的军舰就在江上停着,炮口对着蚁巢般拥挤的城市。而与此同时,民国的士兵也正朝着这里集结。

    放下听筒回到房中,周子兮仍旧蜷在大床一角。唐竞走到床边坐下,轻抚她的头发。她便睁开眼睛看着他,仿佛一切都和以往一样。

    唐竞听着,又想起私探报回来的消息谢力是今年春天回来的。还是应了那句在此地,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举动都是有因有果的。只有他,是太懈怠了。

    电话搁下不久,铃声又晌,他马上接起来,便听到乔秘书在那边道:“今晚卡尔登大戏院义演,先生此刻在那里看周老板排练,他在包厢里等你。”

    “为什么?”周子兮又问了一遍。

    “别人都看出来了,只有我自以为是。”她低头笑了声,是在笑自己。

    车子回到毕勋路,他理了两只箱子,装进所有重要的东西,又即刻带着她离开。她看着他做,跟着他上车,没有再问为什么,或者这是要去哪里。直到外面雨小了点,才知道已经在外滩了。

    穆先生果然已经坐在包厢里,因是盛夏,身白长衫,很是素净,远远看见他,便颔首笑了笑。

    踏进戏院大门便看见乔士京,已经在那里候着他,指点他上二楼包厢去。两人寒暄几句,乔士京告诉他,今晚开演之前募捐,穆先生又是大手笔,一次五百架飞机。唐竞自然赞叹,留心看对方的面色,却也知道在这个人脸上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再往里面走,便是鲜花地毯,水晶灯照耀。虽说是义演,上台的也都是《明末遗恨》之类的应景曲目,却还是难免叫人有种“隔岸尤唱后|庭花”的味道。

    “当然,”周子兮点头,“书业公会的翻版书案。”

    周子兮听闻,果然怔住,再开口,声音已然低下去:“你怎么知道的?”

    唐竞在下面看着,不禁觉得讽刺。这个人,多年之前的他就不知该如何定义,现在也还是一样。

    上楼进了包厢,灯光暗下来,台上是周信芳在唱。说是排练,其实也就是唱给穆骁阳一个人听。

    而她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告诉我吧,”她在他怀中低语,“别再像从前那样了。”他静了许久,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道:“睡吧,没有什么事。”她没有再问,又背身过去,看着外面的雨渐渐停歇,天黑到了极致。

    唐竞看着她,心中微颤,莫名又想起多年前一幕。华懋饭店里的那一夜,她坐在他面前夜色里,告诉他所有的一切。她的沉痛,也是他沉痛。彼时,此刻,都是一样的。他很想对她说,不是的,他也见过她的努力。她做得那么好,叫他意外,甚至令他羡慕。但他也知道,这是最简单的解释。他只是要说服她放手,时间已经不多“可案子总是真的吧?”周子兮又开口,是因为想起拘留所里的于亦珍,那张濯净铅华的面孔,眼睛下面一粒小痣,有些稚气的样子,“我的当事人还关在拘留所里,要是你一定不许我做,容我交接给吴先生。”

    “总之这案子你不要管了。”他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只是合上那本笔记,起身开了隔间的门,回头搀了她起来,带她走出事务所。

    路上重金修筑的工事被弃之不用,唯独中意这块“国际观瞻之所在”的狭小阵地,也不知是想捆绑租界各国的利益,还是又指望英美出来调停。

    窗外雨声密集,周子兮看着他,许久没有等到想要答复,失望已层层累积,但她还是继续道:“星洲旅社的枪击杀人案,我已经受正式委任替于亦珍辩护,只要她在拘留所里关着,委任人还要我继续做下去,我就会继续做下去。如果真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为什么。我虽然入行不久,但上过法庭,也赢过官司,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那一次,你收集完所有证据之后,就去薛华立路巡捕房找崔立新帮忙。”唐竞平铺直叙,语气中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

    直至凌晨,两人方才睡下去。唐竟只觉精疲力尽,却又了无睡意。周子兮也是样,背对着他躺在黑暗里。但当他伸手抱她,她还是回身过来,埋头进他胸前,手探进他衣服里,也将他抱紧。隔着薄薄层衣物,他感觉到她的体温、心跳、呼吸,只觉世间再没有其他所求。但他唯一想要留住的,也许最终还是得放弃。

    还有今日拘留所里的值守,以及那份及时到来的枪械报告。她所得的方便早已经多到令旁观者都生疑的地步,也只有她自己还懵懂无知。

    唐竞避开她的目光,深深呼出一口气,而后继续:“崔律师每月从我这里支取报酬,比他在巡捕房领的薪水还多。这点小事,总是会帮忙的。”周子兮听着,似乎懂了,又好像没有。窗外闪电亮了亮,隐隐有雷声滚过。

    几个仰头看热闹的人议论:“…就是去年冬天的事情,说是肺上的毛病,耽误了部戏,等好了一点再回去,电影公司叫她演人家姆妈。都是差不多年纪的花旦,多不作兴!她倒还真接了,可惜身体不争气,到底还是没能演下去。”

    你是说翻版书的案子,连同后来的那几件烟毒案,我之所以能嬴,都是这个原因……:她喃喃,刚开口的时候尚且是一个问句,说到后面连她自己都觉得无需再问下去,答案是这样的显而易见。

    唐竞没有回答,仍旧一页页翻着桌上的本子,其中的笔记从书业公会案开始,到特二法院的那些烟毒案,而后又回到最近的这几页,是她会见于母与于亦珍的记录,以及末尾一页上星洲旅社、巡捕房岗哨和五号仓栈的标注。

    “你相信我吗?”他反问她抬头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在他坦白欺骗了她之后,竟还会这样问她。但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还是相信他的。

    次日,唐竞醒来,周子兮仍旧睡着。他洗漱更衣,在外间会客室里打电话,是打给乔士京,求见穆先生。

    “好吧,你上过法庭,也赢过官司,”许久,他终于开口,竟是轻笑了一声,“还记得你回来之后做过的第一件案子吗?”

    时至今日,唐竞自觉没有资格非议国事,他此刻的作为与这战略何其相似,连夜住进汇中饭店,还特别给了茶房小帐,好把房间开在鲍德温一家的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