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陈之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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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当是个问句,却又不像问句。周子兮一怔,这才知道吴律师也是他叫来的。

    “为什么不一起走呢?”唐竞反问,猜他已经喝了一阵,有些醉了,否则也不至于把抱着老婆在床上哭的事情也说出来。

    “接下来呢?”私探问他。

    “你真这样觉得?”吴予培反问。

    唐竞气极反笑,不屑与他再辩,转身拉了周子兮走进她的隔间,关上门对她道:“已经做过的就算了,手上案子的即刻停下来,我们回去。”

    周子兮迎出去,他却好像视而不见,只是拉了她的手,看着吴予培道:“你在做救国会的案子?”

    等到更多照片传来,他漠然地浏览,而后在写字间的铁丝字纸篓里一张一张地烧掉,眼看明亮的橙黄色火线蜿蜒着吞掉黑白的影像。

    这话鲍律师是笑着说的,唐竞听了却是一怔。“哪种案子?”他问。

    “此人今年春天才来的上海,”私探这样告诉唐竞,“这之前是在北边给人当保镖,哈尔滨住过几年,跟着一个开电影院的犹太老板,后来还一起蹲过日本人的监狱……”

    唐竞想起五年前的那场慈善酒会,这句话的确是他说的。后来总以为吴予培没有听进去,但现实原来恰恰相反。

    面对照片里东西,唐竞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他甚至觉得自己早已经猜到了。也正因为如此,这一次,他才会用了鲍德温的人,一个帮派之外的私探。

    这一回,真的是骄傲了。

    战争总归有些不便利,送冰人已经几天没有来过,冰箱老早空了,酒是温的。鲍德温却难得不挑剔,第一杯一饮而尽,又倒了第二杯。

    唐竞不愿深想,却又不自觉地去想。他记起曾经带走周子兮的永固号,记起穆骁阳对他承诺的五年,穆家祠堂落成之后的挽留,以及汇华银行保险库里永不枯竭的地下泉,甚至还有穆维宏的即将离开。

    “与我无关?”唐竞看着她反问,“那我们之间算什么?”

    五号仓栈,是蓝星轮船公司的泊位。与谢力在一起的,还有张颂婷。

    “可你又不是律师团的成员。”唐竞还在等一个解释。

    自始至终,答案如此显而易见,根本没有第二种可能。而他一直以来所谓的无知,其实只是那种典型的律师的无知——对不该知晓的事情不闻不问,绝不触碰,便可保身家清白,良心无愧。

    等要烧的都烧完,鲍律师过来敲唐竞的门,手里拿着一瓶尊尼获加,两只水晶杯子。他将杯子搁在桌上,自己倒上一杯,也给唐竞一杯。

    等私探再来复命,谢力的来处也已经查明。

    果然,在这座城中,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举动都有因有果。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更是如此。

    唐竞苦笑,看着吴予培又问:“所以你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唐竞打断,“我把她交给你,结果她只是你的掩护罢了。”

    庭审半途而废,没有判决,仗都已经打起来,案子却还在那里虚悬着。

    “子兮不懂,但你不可能不知道,”唐竞仍旧看着他,不认得似的,“在租界都有过暗杀,你们这样比上法庭公开辩护还要危险!”

    吴予培倒也不遮掩,答:“自我从日内瓦回来之后。”

    他本以为自己对这些全无兴趣。他只是想走而已,仅仅带着属于自己的东西,离开此地,就像曾经淳园里的那个男孩和他唯一的箱子。但结果却又发现难以释怀,谢力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想知道,过去的几年中,自己究竟跟了一个怎样的人,又究竟做了些什么事。

    吴予培回答:“苏州来的消息,明天早上救国会七人就可以保释出狱,这案子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但唐竞却道:“你就留在那里不要走动,我马上过去找你。”

    鲍德温却还有后话:“你也是该珍惜了,别叫太太为了你过去风流债,再牵扯进那种案子里……”

    周子兮不理,继续说下去:“总之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决定。特二法院的那些烟毒案子,还有眼下星洲旅馆的枪击案都是我自己要做的。吴先生没有要求我做任何危险的事,就算他要我做,做与不做也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他无关,与你也无关。”

    “回去做什么呢?”鲍德温却又笑了,“已经这把年纪,所有的案子都是在这里做的,客人也都在这里,我回去做什么呢?”

    吴予培却答得十分平和:“你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我从没失手过。”

    吴予培便给他这个解释:“法庭上有功夫要做,庭外也一样。高院里有我留法的同学,巡捕房政治处的法国警监与我师出同门,我又在外交部几年,好歹有些人脉。只有明面上不牵扯进去,有些事我才好做。有些话由我说出来,才更有用。”

    两个男人却恍若未闻,对话继续。

    唐竞意外于这坦白,又问:“今天不瞒我了?”

    吴予培看看周子兮,确是有些歉意:“的确,关于子兮是我一时考虑不周……”

    唐竞笑了声道:“你信不信,这事完不了?”

    周子兮才刚回到辣斐德路事务所,便接到唐竞的电话。

    “今天事情多,要晚一点才能回去。”她只当他等得心焦,开口就这样讲。

    “算是吧。”吴予培没有否认。

    “怎么了?”周子兮问,是察觉出他语气里的异样。没等到有回复,忙音已经响起来,才知道那边已经挂断了。

    周子兮只觉失望,任由他去看,并不知道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方才对吴予培的那番质问来得有多可笑。自始至终,真的让她身涉险境的其实正是他自己。

    “这几年里你是在做什么?”唐竞继续。

    台风已经来了,吹得满屋纸页飞舞,女秘书慌忙跑去关窗。

    周子兮语塞,方才外面的那场对峙也叫她在想这个问题,他们之间算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两人一同经过许多事,却原来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他仍旧自以为是她的监护人,一切都可以替她做主。

    唐竞笑了笑,他的确幸运,可以失而复得,只可惜手上做的事,从来就不是他自己想做的。

    唐竞不答,又还了一个问题:“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几乎可以肯定,瞒着他的不单是救国会这一件案子。

    话是实话,但唐竞也很想说,凭你鲍律师口才,哪里混不出来呢?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十分羡慕。哪怕只是送走妻子,他是也愿意的。曾经分别的几年,他已经知道,爱一个人到了极致,牺牲自己不在话下,甚至失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在这一点上,美国人和中国人实在不同。就好像鲍德温,未必求两情长久,却一定要朝朝暮暮。

    “唐竞!”周子兮喝止。

    “那为什么要瞒着我?”唐竞觉得这番说辞简直不可理喻。

    “我信,”吴予培点头,“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唐竞一边听他交代,一边翻着照片。在那些影像中,除去锦枫里,谢力去的总是那几个地方——虹口一处民宅,一家西医诊所,以及货运码头的五号仓栈。

    “人不用跟了,”唐竞回答,“就盯着五号仓栈吧。”

    “我太太就要带着孩子走了,”他坐下来告诉唐竞,样子有些颓然,“她在的时候,我瞧着她厌气。真的要走,又有点不舍得。你信不信,昨天夜里我抱着她哭了一场。现在再想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崔立新?”唐竞简直无语,“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今日收了你们一千,替你们办事。明日收了人家两千,就可以把你们都卖了。”

    吴予培回答:“还是做一个律师应该做的事情,按法律办事,责付当事人出狱罢了。”

    她便也搁下不理,这一整日耽搁在外面,原本的案头工作积下一堆,明天又要出去,也只有晚上多做些功夫。可看着眼前的合同文书,脑中却还是于亦珍的案子,她拿出记事簿,看着这一天的记录,在旁边空白的一页上画出星洲旅社的位置,以及竹篾里、巡捕房的岗哨与附近的那一处码头。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仍旧叫她感觉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是在哪里看到过。

    “还是跟从前一样,”吴予培亦看着他,“律师,天主教徒,仅此而已。”

    “子兮,”他抬头看着她,“这个案子你真的不能再做下去了。”

    “为什么?”周子兮看着他问,“华莱士小姐的那件事,是巡捕房的崔律师提了我名字,当时也是一时情急,怪不得吴先生。”

    “既然说不隐瞒,那为什么连我这个邻居都不知道?”他又问。

    不知算不算是一种巧合,那一天,鲍律师也正在隔壁销毁客户文书。战火渐近,总有侨民胆子不够大,匆忙启程回国。

    吴予培却反问:“还记不记得是谁劝我屡败屡战?你真觉得我是瞒着你吗?”

    唐竞亦许久不语,只是低头看着她桌上的记事簿。

    窗外,雨已经落下,是最绵密厚重水幕,被海上来的风裹挟着吹起,满天飞舞。汽车一路飞驰,不过一刻钟,唐竞就到了。也是巧,同吴予培前后脚走进写字间里。

    “说真的,我实在羡慕你们,”鲍德温果然先说出这句话来,“两个人在一起,又都有自己事情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