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陈之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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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玲一听却是笑了,道:“你可别为这事难做,我不缺这一部戏。”

    只要有你在,他们尽管拿别人开刀,也不敢对我做什么——所幸,他还记着朱斯年说过的那句话。虽然他也知道,这份荫蔽说到底还是来自于他身后的穆先生。

    她读了一遍,又读一遍,才将那张狭长的纸条叠起,握在手中,转身离去。已是春日了,她走在阳光下,想笑,又有点想哭。

    可话才说到一半,却又被沈应秋打断:“老吴,你别上他当,人家两夫妻的事情,到时候我们两面不是人。”

    唐竞在旁听着,已经记起那句话来——银钱上最好,良心上最坏。但此时的陈佐鸣根本无意针砭时事,只是笑答:“我这人惫懒,还是呆在大学更合适一点。一个礼拜上三五堂课,周末约人到家里打麻将。老吴你要是礼拜天得闲,也去我那里转转吧。我的牌友多,说不定可以介绍生意给你。”

    “沈医生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我有点分不清。”唐竞玩笑,心里却在想,这个地方分明就是他理想中家的样子,不是豪华饭店里地毯铺满的一个套间,也不是花园独栋的小公馆,只是城市里安居的一隅,关起门来就只有自家人。

    汽车拐进一处新式里弄,唐竞停了车下去,按响十七号院子门外的电铃,新雇的苏州娘姨出来开门,迎了这一行人进去。房子是并立式,前后都有小花园,楼下两厢一间,楼上也是两厢一间。且是这几年才新建起来,里面钢窗蜡地,一应设施俱全。吴予培问唐竞顶费与租金,唐竞只说改天再算。

    话说得极其隐晦,却也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他为周子兮规划出一个可期的未来,对她说:我等着你回来。

    唐竞着意看了那些人几眼,听见他们大都讲的是德语。吴予培在一旁解释:“德国新总理上台,我们坐的这艘船上有很多那边逃难出来的犹太人。”

    其实,眼下辞了官职做律师的人几多,大都做得风生水起。吴予培也不会例外,原本的好名声还在那里摆着,人人都记得这个“国民大律师”,记得那几桩轰动沪上的大公案。这事务所倘若重新开起来,生意自然是不用愁的。

    三人一路走出去,码头上人流涌动,身边许多外国人扶老携幼,带着全副家当,初来乍到这远东的港口,既端着些架子,又一脸迷茫。此地的侨民本就不少,但一下子有这么多举家迁来,还是有些稀奇的。

    认真算起来,他与锦玲已许久未见,只是隔一阵通一次电话,互相道个平安。锦玲还是跟从前一样,说来说去那几句话——比如正在拍什么戏,角色她很喜欢,又说身体很好,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

    这一次,他终于开口对她坦白:“我舍不得你走,但你不用听我的,你应该去。”

    也是因为这戏院开业,本地几家电影公司都想抢首日首场的排片,明星公司的经理求到唐竞这里来,又跟他提起锦玲。

    也是在那一年初春,吴予培与沈应秋回到上海。

    话说到此处,唐竞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若是不去找她,她是绝不会来打扰的。

    唐竞听见这一叹,不禁想起自己在报纸上读到过的一句话——战争来的时候,人人都要逃难,但阔人逃难总比蚁民方便,可以坐飞机,乘大船,而蚁民只得一副肉身两条腿,一步一步走过去。

    语气一如既往,唐竞却觉得两人生疏了些,顿了顿才道:“你要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讲。”

    “真的假的?”吴予培才刚回来,许多事并不清楚,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自是意外。

    于是,不管锦玲如何,他还是应下了帮这个忙。但隔了几日,明星公司的经理又来电话,说下部片子的主演还得是另外那个“四旦”之一,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苏锦玲称病辞演。

    那戏院在霞飞路上,前后花了上百万出去,位列首轮,上映好莱坞西片与华语电影。

    唐竞当然明白,这是投桃报李的意思,送客之后便打电话去福开森路。

    沈应秋作为此地新到的女主人,一路看着,十分满意,对唐竞笑道:“要是老吴自己找房子,都不会这么妥帖。”

    唐竞这才明白,再看那些人衣着体面,有不少从头等、二等通道出来,又道:“相比老早俄国逃过来的那些,倒还不太像难民。”

    唐竞不禁觉得冤屈,狡辩道:“背地里议论总可以吧?你们别告诉她,我也不讲。”

    狭长的一张电报纸上写着:时局动荡,此时置产?

    这下又轮到周子兮觉得没意思,她在里昂收到电报,看见这句话回话,便挂下面孔。原本只是想逼出他一句真话,谁知这市侩竟真的跟她讨论起生意经来?!

    那文章的主旨大约还是为了表达对贫民的同情,但唐竞却从中悟出另一层道理来,当大厦倾覆,其实没有任何人可以从中幸免。而他这样的市侩,也如这芸芸众生一样,哪里担得起那般奢侈,可以夸下海口护另一个人万全?欧洲,抑或是上海,其实都一样。

    “自然还是执业做律师,”吴先生回答,“我这个人除去这一行,似乎也做不了别的了。”

    饶是这样,唐竞还是难以想象这位吴先生坐在麻将桌边上的情景。

    唐竞无语,又拿这两个人没有办法,只得作罢,招手唤了挑夫过来运行李。

    “当然是真的,”陈佐鸣点头,“聘书都已经接了。”

    唐竞无法,忽然记起沪战那年的除夕,她对他说自己脾气不好,犟得要死,那时他不信,现在才知道是真的。

    两人乘坐的邮轮靠进公和祥码头,唐竞还是像从前一样开着车去接。此时的上海春寒料峭,江边开阔,格外湿冷,只有一点点阳光穿云破雾地洒下来。但当他看到舷梯上出现熟悉的身影,心里却还是泛起一些暖意。

    “怎么不会?”吴予培笑着反问,“在日内瓦的时候,还不全都靠打牌聊解乡愁。”

    再后来,首日首轮定了一部好莱坞西片,几家本地电影公司空忙一场,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夜里,唐竞接到里昂发来的回电。

    陈佐鸣却是自嘲一笑,道:“我正好与你相反,下个月就要回法政大学教书去了。”

    许是这话说得实在语无伦次,周子兮看着他笑起来,一步一步地走近。“嘘——”她对他道,伸手按在他唇上,而后移开手指,印上一个吻。那个吻芬芳而微温,留在他感官的印象之上,如此真切,经久不去。

    “你也会打牌?”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沈应秋在一旁看得要笑,随即说到重点,替自家老吴解围:“我们在马赛上船的时候,子兮来送行。”

    叫唐竞担心的是另一些事,比如郑瑜那桩两面通吃的案子,比如大华饭店那场夜宴上各色同行的反应。朱斯年这样的老江湖尚且看不过眼,若是换做吴予培,怕是更加要杠起来。结果如何,难以预料。

    唐竞自然明白吴予培的心思,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许是下手重了,拍得吴律师一个趔趄。

    这邀请若是搁在别人身上,倒也正常。但眼前这二位不一样,可见陈佐鸣真是因为郑瑜那件事倒足了胃口。更叫唐竞意外的是,吴予培欣然应下。

    吴予培到底还是跟他交情深一些,开口安慰:“周小姐从文学院毕业拿的是一等荣誉,法学院的功课一定也应付得来。而且里昂那边中国留学生很多,她这几年朋友也交了不少,你不用担心她……”

    “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唐竞写道,“时间或者空间都没有绝对的意义,且记着我在此地等着你。”

    所有的决定,其实都是一瞬间做出的。唐竞忽然明白,自己还是得在这座城中继续待下去,哪怕数年以来他一直谋划着一场彻底而突然的逃亡,但至少现在,他还走不了。

    可这经理却跟他报信,说马上要与另一家电影公司合并,那边会带过来一个女明星,也是正当红的“四旦”之一,恐怕锦玲不快,事先说好了的,将来一人一部戏,齐头并进,谁都不抢谁的风头。而后,经理话锋一转,又说卖唐竞的面子,合并之后第一部大戏女主角一定是锦玲的。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时不时被逮捕的所谓赤色分子。沪战已经过去,但眼下的上海其实并不太平,因为租界政治上的中立地位,不少抗日救国集会在这里举行。巡捕房或出于治安考量,或因为华界当局的贿赂,常有抓捕行动,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都能被罗织上去。唐竞几乎已经预见,吴予培碰到这种事一定会牵扯进去,一定又会说一声“我责无旁贷”。

    “以后怕是会更多吧。”吴予培轻叹一声,余下半句没说出来——总有一天,这些远洋邮轮带来的会是真正一无所有的难民。

    “你这是为什么呢?”吴予培不懂。

    也是在那一夜的梦里,他又回到浅水湾的那个傍晚,周子兮才刚告诉他,她要回法国去。

    是夜席散,他从吴家出来,便去了电报局,借着报平安的因头,拍了一封电报去里昂。那封电报上写着;吴氏夫妇已到上海,居毕勋路,要不要同他们做邻居?

    娘姨做事得力,晚餐很快准备好。吴予培自然留唐竞吃饭,又打电话叫来陈佐鸣一起聚一聚。一顿饭吃完还嫌聊得不够,三个男人又去书房叙旧。

    出了码头,三人上了汽车,往毕勋路去。唐竞替吴氏夫妇找的房子就在那里,那是法租界里的一条小马路,路两边大多是住宅,十分幽静。

    唐竞不得不承认这招高明,沈医生这是活捉了他的七寸。他心下一震,片刻才开口问:“她在那边……可还好吗?”

    周子兮诧异,返回来接过一看,这一封仍旧是一句话,亦出自那市侩之手,却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子兮要你别再拿着家长派头,总跟老吴在背后商量怎么收拾她。以后若是有事,她自会对你说。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也得直接问她。”沈应秋一点都不客气,言语间已有些闺中密友的意思。

    “你接下去打算做什么?”陈佐鸣问吴予培。

    然而,才刚转身要走,大学城邮电局的职员翻了翻手中一叠信件,又叫住她:“小姐,还有一封电报,也是给您的。”

    沈应秋已经有孕,整个人却依旧挺拔爽利,除去腹部隆起,看不出一点拖沓臃肿。吴予培也还是从前的老样子,戴一副圆眼镜,帽子围巾大衣裹得严实。唐竞朝他们招手,沈医生先看见他,大大方方走过来。吴予培却落在后面,神情有些惭愧,自觉又是一次铩羽而归。这一次他出任公使,起初三年的任期,后来又延到五年,去的时候是那样壮志雄心,回来得却是这样黯然,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也不可能一点失望都没有。

    “哦,也对,不说了。”吴予培即刻住嘴,十分听太太的话。

    原本上海的电影公司与电影院有许多集中在闸北与虹口华界,沪战时几乎尽数被毁。与银行工厂一样,被战火重创,又受景气影响,大多资金窘迫未能重建。但上海人是不能不看电影的,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于是,这新戏院便又一间间地在苏州河南岸的租界开起来,你花费八十万,我便砸一百万下去,比着赛着似的。直等到穆先生出手,一切才算有了定论,本城最新、最大、最豪华的戏院便是此地了。

    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告诉过她,如今市面不好,房子难以出手。而她显然又是将他说过的话原样奉还,唐竞看着电报苦笑,心想这位小姐怕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好好与他说话了,偏生要这样别扭下去,损着他,吊着他,与他周旋。

    那几年中,唐竞看着穆先生继续往上走着,四处涉猎,摊子越铺越大,且处处都是领头的身份,比如一家家并入汇华旗下的大小银行,比如一趟一趟的剪彩,收获一个又一个董事长的头衔。除去实业与金融,又入股两家大报,盖起一座戏院来,平添了几分文人气质。

    他倒也不介意,顺着她的意思回复:正因为时局动荡,房价下行,而逃难迁入租界者众,租金便又高企。此时置产,以后就算不好出手,留着收租总归是不用发愁的。

    唐竞意外,又不意外,这种话显然就是周子兮会说的。他重重笑了一声,问:“为什么?”

    虽说两人一直发着电报,通着信,但任何一点关于她的消息他都不愿错过,又总担心她报喜不报忧,本以为这一回至少可以听到只言片语,不料沈应秋却答:“她不让我们告诉你。”

    “是,”锦玲又笑,“跟自家哥哥没有什么客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