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陈之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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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语,还是看着他,片刻却又笑了,侧身坐到他膝上,两条手臂环着他的脖颈,贴着他道:“你回来就好了。”

    那边接起来,轻柔的一声“喂”,是苏锦玲的声音。

    那天下午,唐竞去汽车房找那名专门负责接送周子兮上下学的司机,这才知道她难得才去学校一次。缺课的理由各式各样,大多是身体不舒服,又或者干脆说学校停了课。唐竞听闻,隐约有了些猜想,却还是不敢相信。

    但他听得出来,她已费了极大的力气控制着哽咽的声音,也感觉得到温热的泪落在他胸口。

    唐竞只怕自己忍不下去,没再说什么,即刻转身离开。一路从张府出来,脑中尽是方才周子兮靠在烟榻上的样子,心中痛得似是要窒息。原本熟得不能再熟的锦枫里此刻却宛如迷宫,他困兽般走了许久,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哪里,直至转过一个弯,看见一个熟悉身影正朝他走来。

    唐竞知道她尚未清醒,浑身都是那股气味。也是真动了气,他侧过脸去,避开她的嘴唇,将她抱起来进了浴室,就手拧开莲蓬头就往她身上冲。水是冷的,她却丝毫不觉得,还是踮着脚仰着头往他身上挂。来回推了几下,两人身上都已湿透。她这才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靠墙站着,咬唇看着他。那样子并非不诱惑,但他却只觉沉痛。她怎么就回来了呢?他又一次地想,她不该回来的。

    她根本不信,还是笑着说:“连我都讨厌自己。”

    电话中,朱律师的语气似是与寻常不同,唐竞知道定是要紧的事情,却又猜不到究竟是什么,只是放下手头工作,即刻前往。

    隔了一日,他又早归,走进小公馆不过下午两点钟。这一次,娘姨看见他,竟是有些慌乱的样子。

    唐竞如梦初醒,看着朱斯年,缓缓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讨厌我?”周子兮忽然问。

    一瞬间,唐竞便知道是纱厂同业会的那件官司。

    唐竞知道,这话听着像是对姨太太讲的,其实却是对他。原本的猜想已然成真,他只觉透不过气来,却又是异常的冷静,一步步走上那几格台阶,站在厢房门口朝里看了一眼。

    唐竞摇头笑了笑,他并不想说起那个原因,哪怕是对这位师兄。

    那天夜里,谢力倒是没有像平常那样在与人打牌或者推牌九,大约此地都已经知道他善赌,不肯再给他送钱。接电话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也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喝酒。

    “怎么了啊?”她问,语气中似乎带着些笑,气息吹过他耳边。

    “是去上学了吧?”娘姨答得不肯定。

    唐竞于是看着他,只等一个答复。

    这么巧,他看着分数苦笑,只是这一回不会再有校监去找她的监护人。

    娘姨看见他便招呼了一声:“先生今天回来得倒是早。”

    他迫着自己站起来走出去,转身关门的时候也没再往里面看一眼。

    “去福开森路?”谢力开门坐进来,只问了这一句。

    唐竞闭了闭眼,久久才呼出一口气来。他是在利用规则,但有些人偏就是不讲规则的。以庐山一座别墅为贿金,商事纠纷也可以上军法庭。而且,这件事张林海根本没跟他提过,在这桩案子上,他已经不被信任,或许其他方面也是一样。军法处再审一堂,就必定是最后一堂了。

    而她,也是一样的念头。

    果然,朱斯年开口道:“张林海找了上海警备司令,这案子现在归军法处审理了。”

    他应了一声挂断,再打到锦枫里外院门徒的住所找谢力,说他喝多了,需要一个司机,送他去福开森路。

    他这样的人,除了自己,又有什么可以用来作为交换的呢?

    直到车子发动,驶出小公馆的大门,他才又开口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佣人还未及回答,房门却是开了,门后面站着那个失宠的姨太太。

    足够你买到那个女人,他想要这样讲。可话到嘴边却又停了停,似有隐约的感觉,那个女人对于谢力来说有特别的意义,不能用金钱衡量,就如他对周子兮。

    那一刻,他便知道了,这囚徒他们还会当下去,且当得心甘情愿。

    “我会叫苏锦玲发电报去日内瓦吴先生那里,”唐竞平铺直叙,“到时候他会安排人去接你们。”

    许久,他才意识到车已经回到锦枫里。不管此地是不是他的牢笼,真的遇到事情,他却还是把小公馆当作家的,只因为周子兮在这里。

    唐竞又摇头,等着朱律师说出自己的故事。

    起初,他倒是有些惊喜。不管她因为什么没去上学,这一刻,他是真的想看见她,只有她。

    只这一句,他扔了笔,双手抱着她,直觉自己是抱着一段淡极了又妙极了的香,温暖柔软地裹着他,无处不在,可一松手就会不见。

    其时已近中秋,山中避暑的人也都收拾着返城,唐竞便是跟着张林海一同回来的。

    也许,只是也许,一切并不只是巧合那么简单。

    一个礼拜之后,唐竞回到上海。

    此地他常进常出,佣人与门徒见他行色匆匆,都当张帅有急事找他,一路无人阻拦。他走进颂婷的院子,看见西边厢房关着门,隔窗隐约可见人影。

    大约是开学后的第一次作业,卷子发下来,又是一个丁等。

    “我可以相信你吗?”唐竞又问。

    就这么静静抱了许久,他才放开她,起身走出去。

    一半是因为一身酒气,近似亵渎,另一半是却是因为那种感觉。他从前也曾有过,只是此刻尤为真切——张颂尧的灵魂还在这座房子里游荡,唇边带着一抹薄薄的笑,正看着他们。

    唐竞在书房里抽着烟,听见外面娘姨陪着她上楼的声音,一双手都是颤抖的。等到娘姨离开,脚步声渐远,他从书房出来,走进卧室。

    她点点头,拉着他一只手,又睡过去。

    “那到了马赛之后呢?”谢力见他不答,便也不勉强,腾出一只手摸了支烟叼在嘴上,又去拿打火机。

    临走前,他回到卧室里,坐在床边看着周子兮沉睡的样子,面颊与裸|露的肩头在些微灯光下带着柔和的光晕,依旧如官窑细烧的瓷器。隔着一条薄被,他摸了摸她的背脊。她睫毛轻轻掀动,半梦半醒。

    唐竞看着朱斯年,后面那些话几乎没听清楚,只觉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水幕之中,所闻所见与记忆中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比如母亲对尚且年幼的他说起这个红狗粉的案子,以及后来他在会审公廨的旧案卷中看到熟悉的叙述,再到此时此刻,同样一桩案子又从朱斯年的口中说出来。

    “你确定?” 谢利将信将疑。船漂在海上不是一日两日,中途还要靠港,香港、槟城、新加坡,仍旧有不少帮派的人,期间什么都可能发生。

    不料却听娘姨回答:“在楼上房里吧,没看见她下来。”

    朱斯年也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却只当他是因为案子移交军法处的事情气馁,并未多想。当然,就算是多想了,也不可能想到某个多年前死于一场黑帮枪战的妓|女。

    “今天这么早啊?”她低着头说,“我去给你拿拖鞋,茶还是送到书房对吧?”

    姨太太看见唐竞,脸上骇笑,回头向屋内道:“完了,来要人了。”

    “不是钱的事……”谢力果然打断,摇头笑起来,几分苦涩,几分自嘲。

    他叫过一个佣人来问:“大小姐在里面?”

    里面的张颂婷便也扒着窗口朝外望了一眼,却只是一脸不屑,冷嗤一声反问:“这有什么?子兮胃痛,我们也是好心,不过就是抽口烟而已,唐律师又不是供不起?”

    “你看是吧,”张颂婷伸手扭一把那姨太太,眼睛却还是看着唐竞,“唐律师怎么说也是从小在帮的,这点事算什么?”

    唐竞点头。

    “我早说过,这些事你不用管,”他看着她,“你怎么没去上学?”

    周子兮在他身后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

    但等到上了楼,推开卧室的门,房里光线晦暗,他看到她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着,只是茫然睁着眼睛,空气中隐约有他熟悉的气味。

    直到夜深,他回到房中,见到周子兮。她已经漱洗,换了白绸子睡衣,却是趴在妆台边睡着了。他走过去看,见她胳膊下面压着一叠纸。

    火车到上海,再换汽车。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自然是先到张府,而后又是积了一个礼拜千头万绪的事情。甚至还有人拿着一本电影画报与他调笑,说他眼光独到,早早搭上了艳星苏锦玲。他这才晓得,这件事已在锦枫里传遍了。

    唐竞明白这是不愿意,大约还是为了雪芳那个女人,但眼下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还是有皇上那会儿的事,”朱斯年娓娓道来,“我才十六七岁,已经中了举人,正少年得意,就等着进京赴会试,再谋个一官半职。当时一位伯父带我来上海游玩,他在此地开着一间商号,恰好遇上一桩官司。事情的起因是商号向利合洋行订购英产红狗牌面粉,等到海运到货,却发现那批面粉都已经发红变质。伯父于是向会审公廨提起诉讼,要求退货退款。开庭当日,我去会审公廨旁听。座上的中国法官是隶属于上海知县的七品官员,但身边还有一名英国陪审官,庭上法警亦都是西捕。我就这样眼见着洋人律师侃侃而谈,辩称合同中所写的‘红狗粉’就是这种发红了的给狗吃的面粉,所以货物对版,恕不退换。英国陪审官自然偏袒洋行,而中国法官就如傀儡一样,事实如此清楚的案子,审到最后竟然真的判我伯父败诉。我当时就想,这留辫子的官我不做了,我要留洋读书,学法律,做大律师。管它是哪里的公堂,我一个个给它辩翻过来……”

    朱斯年见他这样,试图安慰,可最终说出来的却是一个问题:“唐律师,你当初为何会想到学习法律?”

    谢力只当是句笑话,抬头看见反光镜中唐竞的面色,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他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些,开了一线窗缝。风吹散房中的异香,午后的日光照进来,她被刺得眯起双眼,伸出一只手挡着,却还是坐起身,光着两只脚从床上下来。

    朱斯年也没继续追问,转而道:“知道我为什么会学法律吗?”

    “我现在过去。”他对她说。

    直至入夜,周子兮才由一个娘姨陪着送了回来。

    “不太舒服,就没去。”她笑了笑,从他身侧过去,拿了拖鞋送到他脚边,人蹲在那里显得那么卑微。

    到了麦根路事务所,秘书带他进了朱斯年的写字间。

    大约只有唐竞自己知道,他并非是要占有,只是想在离别之前记住她的一切。

    她不禁想起从前在圣安穆住校,那时候觉得日子那么困苦,同现在比起来,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回到小公馆,唐竞站在夜色下的草坪上,抬头望着二楼那扇亮着灯的窗,忽然又觉得其实一切都只是一场徒劳。他的全部策略,以及在公堂上所说的每一句话,不过就是在延长这囚徒般的生活罢了。

    周子兮果然就在烟塌上歪着,眼神迷离,像是看见他了,又好像没有。

    他忽然记起他们初见的时刻,她从船上下来,宛如谪仙。此时再回想,心中竟是一阵锐痛,他搀她起来,一同在床沿坐下,伸手抱着她,埋头在她颈窝里。

    夜深,唐竞又去张颂尧的私藏中拿了一瓶酒,启了封,除去木塞,自斟自饮。

    “我知道你想留在上海,等这件事完了之后,你再回来。我会给你留下钱,足够你……”

    而后,他拿起电话听筒,拨了福开森路公寓里的号码。

    穆骁阳为什么要帮他?

    这一趟叫他去庐山,要办的不过就是一宗房产转移。张帅大手笔,将那边一座别墅送给沪上警备司令做人情,原本的地契要改名字。事情虽然简单,但加上来去两程,也花去整整一周时间。

    “车子还停在汽车间。”唐竞平铺直述。

    等到从张林海的书房里出来,夜幕已经落下。

    就是在第二日,唐竞接到朱斯年的电话,请他到麦根路事务所一叙。

    “现在,你也是一样,”朱斯年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着,走过去拍了拍唐竞的肩膀,“管它是是哪里的公堂,一个个给它辩翻过来。”

    至少,现在还不知道。直到锦枫里发现他已经把周子兮送走,张林海才会意识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要是她像上次一样不肯走呢?”谢力终于问。

    娘姨眼神闪烁,自知圆不过去,半晌没有讲话。唐竞见她这样,便也不问了,径自出了小公馆,直奔张府。

    周子兮坐在床边看着他,看了片刻竟是笑了。她起身朝他走过去,不过几步路,整个人便倒在他怀里,伸手环着他的脖子吻上去。

    谢力手中的打火机发出轻微的叮的一声响,小小一朵火焰晃动了一下,很快便又熄灭。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重又打了一次,点燃了那支烟。

    谢力自然知道,这个“她”只能是周子兮,却仍旧不语,也没有回头。

    唐竞还是笑,并不回答。

    “太太在房里?”唐竞问。

    终于,他像是认了输,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两人贴在一起,湿了的衣服是冷的,身子却是热的,像是这世上仅存的暖意。他扣着她的后颈吻她,从嘴唇到锁骨,再到身上的每一处,直至她口中只剩细细碎碎的呻|吟。

    林荫道两侧是路灯洒下的光晕,圆圆的一个接着一个,但远处前方却还是沉在一片黑暗中。谢力只是握着方向盘,默默听他讲。

    他低头亲一下她的唇角,她便红了眼眶。“这是怎么了?”他在她耳边问。

    谢力沉默,似是想了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唐竞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她脑中尚存着那一点温热的麻痹,却还是觉得他的身体比她的更加炙热。她于是放了心,以为他一定是原谅她了。明天,便又是囚牢中普通的另一天。

    “你去找了穆先生?”谢力十分意外。他也知道唐竞身后一直有人跟着,这个时候私自去拜访穆骁阳,简直就是公然的背叛。

    “金利源码头有一艘法国货轮叫永固号,Guy Mongeau,明天上午离港,开往马赛,”虽然时机糟到不能再糟,但唐竞只能说出来,“你带她来的,还是你送她走。”

    朱斯年确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正经,请他坐下,看着他缓缓道:“唐竞,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但你不要太失望,要记着办法总是会有的。”

    唐竞听见这一问却是笑了,回答:“你放心,张帅不知道。”

    就连要找穆先生,未必需要见到本尊,这一点他也是直到今天才刚确定的,就在他困兽般走在锦枫里迷宫一样的窄巷中的时候。

    他在她身边坐下,提笔替她改文章,一边改一边想,文章其实不差,也不知她又怎么得罪了先生,搞得人家非要给她个下马威。

    来到小公馆,唐竞已经坐在车里等他,仰头靠在后排位子上,好似醉意懵懂。

    唐竞总算松一口气,此去路途漫长,他总得让她身边有个熟悉的人。

    “唐律师来啦?”旁边颂婷开口,一双眼睛看着他,带着些许探寻的笑,“到底是新婚燕尔,跟那种老夫老妻两看相厌的不一样,子兮来我这里才一会儿功夫,你就找过来了。”

    “就算绑着也得带她走。”唐竞回答。

    直至进了门,他才想起来时间不对。客厅里的落地钟刚刚敲过四下,这个终点,周子兮应该还在学校上课。

    “嗯,”他应了应,又随口问,“太太去学校了?”

    “是。”唐竞也只应了一声。

    离开麦根路事务所,他开车行驶在路上,仍旧觉得方才写字间里的对话只是一场怪异的梦境。他想到有皇上那会儿的书寓,以及其中会弹一手好琵琶的清倌人唐慧如,还有后来的淳园,和渐渐长起来的自己。

    苏锦玲似是有些意外,却还是回答:“好,我等着你。”

    也许,只是也许,一切不过就是巧合而已。

    “明天记得去上学。”他对她道。

    唐竞剧痛,脸上却还是笑了:“颂婷你开什么玩笑?我只当是人跑了呢。既然在你这里,那就呆着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尽管玩着,到时候派个人把她送回小公馆就成了。”

    “可穆先生为什么要帮你?”谢力又问。

    “永固号是穆先生的船,已经得了那边的话,只要你们上了船,就一定不会有事。”唐竞想了想,还是说出来,既然最要紧的都托付了出去,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

    改了一多半,才发觉她已经醒了,一双惺忪睡眼,伏在桌上看着他,像是一万年没有见过,不认得了似的。

    他只是摇头,什么都没说。要怎么说呢?纱厂同业会的官司?还是那个红狗粉的故事?就算不是隔墙有耳,他都未必能说出来。

    “这船可靠吗?”谢力已经开始考虑更加细节的问题。

    他看着她,想要再吻她一次,但终于还是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