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陈之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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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父亲吗?”唐竞又问。

    “去美国,”宝莉回答,“《纽约时报》给我一个职位。”

    唐竞闻言,不禁怔了怔,最后还是笑着说:“现在好了,连你都来取笑我。”

    似又回到十岁那一年,眼前又是那条幽长的走廊,尽头一点灯光,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清晰真实。

    噗一声,闪光灯亮起。唐竞转头,才看见一架黑色康泰斯照相机正对着他们,以及取景器后面宝莉玩味的表情。

    “就算是我这几年在这里发的战争财吧。”宝莉却只是笑着自嘲,并没有太多欣喜之感,紧接着又问,“我听唐说,吴先生也要离开上海了,是去日内瓦任公使代表?”

    此时的周子兮仍旧没有理会唐竞的目光,只笑对吴予培道:“真是不巧,我那天结婚,不能去送吴先生了。”

    周子兮手上却未停下,细心看着火焰尖上出现一圈灰白,而后一丝儿青烟飘升起来。

    这桌上的人都知道她的婚事,听见这话一阵沉默,许久没有人讲话。

    “哪一天出发?”谢力开口,“别的我做不来,只能出些力气,到时候去送吴先生。”

    “好货,哈瓦那雪茄。”谢力赞叹,已然伸手过去。

    “烟要吐掉,不要留在嘴里。”唐竞提醒,这话是对吴予培说的,目光却还是在周子兮身上。他并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对他说谎,只知道他认得的人里面最好这一口的其实是周子勋,甚至连这句话也是周子勋告诉他的。

    “好。”他又答。

    唐竞自然指了后一张,道:“你看,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那一张照片中,他听了宝莉的话,笑得尽心尽力。

    如果我离开中国,你会跟我一起走吗?她曾在地狱这样问他。

    席散之前,宝莉又调好相机,叫跑堂的帮他们揿下一张合影。照片里的五个人都有些感触,猜想这大约会是最后一次他们有机会聚在一起,但也心照不宣地没有说出来,只是对着镜头笑着。

    宝莉用镊子夹起那张照片,在红色灯光下检视,看着画面中两人的笑容,却摇头道:“这张其实不好,在我这种记者眼里形同废片。但就像你们中国人常说的,有时候大约还是应该糊涂一点。”

    “你这真是长兄如父啊。”仍旧是那个声音调侃。

    她好奇,探头从他身侧看进去。

    那张两人相视的照片就此灰飞烟灭。然而,离开公寓的一路上,那个画面却仍旧在唐竞眼前浮现。他忽然想,有些事真是藏不住的,而宝莉要他一起走,也许并不仅仅因为身处地狱时的恐惧与孤单,她一切都知道,她只是想救他罢了。

    又过了几日,唐竞接到一个电话,是宝莉打来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到上海。

    听到这个消息,唐竞拿着听筒坐在那里,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我家里人喜欢这个。”周子兮回答,并没看他,只将那支点好的雪茄递给宝莉。

    桌子对面,吴予培已抽了第一口,果然呛得不行,重重咳嗽,苦笑说自己无福消受。

    “夜里一同吃饭?”宝莉又问。

    谢力听闻,一只手尴尬地停在那里,结果还是周子兮捷足先登,取了一支细嗅。

    夜半,被一阵笑声惊醒,她在黑暗中起身,下床,睡意懵懂,循着光穿走向那道门,只消伸手一推便看到里面那场癫狂的欢宴,有男,有女。其中一人回头,看见是她,起初尚有一丝惊惶。

    “周兄,这就是你妹妹吧?”里面有人讲话。

    他不许她看,俯身下来,两只手拢着她的面孔,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回去睡吧,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你倒是很懂。”唐竞看着她的动作。

    周子兮听她这么说,就手拿了盒中的V字剪切开雪茄一头,又接过谢力的打火机,慢慢转着点燃,做得熟门熟路。

    公馆三楼房中,周子兮正在入梦。

    黑暗中,七年后的她猝然惊醒,仰面躺在床上,仿佛仍能看到幼时的自己走在那条漆黑的走廊里,看见女孩回到房中,蜷身上床,将一张薄被盖过头顶,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到。

    “确是好东西,应该尊重原主的意思,不能糟蹋了。”她评价。

    除去唐竞,其余几个人都十分意外。虽说宝莉是外国人,来来往往总是常事,但她在这里做得实在出色,而且又是这样烽烟四起的年月,大洋彼岸不少报社都在安排记者奔赴远东。

    等菜上齐,又斟了酒,一桌菜吃得七七八八,宝莉这才开口道:“我这次回来就是预备辞掉《大陆报》的工作,离开上海了。”

    宝莉也是凄然笑道:“是啊,原主特别关照我,带出去不是叫我供着的。”

    谢力只得作罢,旁边唐竞听见那个日子却已是一怔,忍不住看了周子兮一眼。但她还是保持着那一阵一贯的沉静,就好像是个平平常常规规矩矩的女孩子。傍晚时,他把她从学校接出来,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是,他曾这样回答,亦是出于对此地的绝望。

    但那卷底片并未印完,还有两张留待最后。宝莉将它们并排浸在显影液里,耐心地看着上面的轮廓与细节慢慢显现,逐渐完整。两幅画面中周子兮与唐竞的位置并无太大的不同,只是表情完全不一样,一张静静对视,一张笑望着镜头,看起来竟像是一个找不同的游戏。

    离开那家淮扬餐馆,时间已经不早,唐竞先送周子兮回弘道女中,再把宝莉送回她租住的公寓。

    “怎么可以这样啊?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周子兮笑着抗议。

    唐竞无有异议,两人于是分头邀请三个客人,再定下吃饭的地方。那是华界南市的一家淮扬馆子,宝莉一向最喜欢那里的中国菜。

    “颂尧,你莫要取笑我。”他回答。

    北方那座城里,十天的激战与屠杀,主力仓惶撤退,留下断后的守军全军覆没,平民死伤近两万人,这盒子雪茄主人的命运可想而知。

    入夜,五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坐在一起。留在租界的几个人都还是老样子,唯有宝莉数月奔波在外,瘦了,也晒黑了些。但白人女子就是这点奇怪,脸上添些颜色反倒看着更美,一口中国话也是日益精进,拿着菜单与跑堂商量菜色,比他们这几个土生南方人还要在行。

    “我教你的办法是不是很好?”那个声音又道,“今后这里上上下下,便是你做主了……”

    此刻,却不一样。她清楚地知道,那时父亲病重,已经住进医院,周公馆里只剩下她和周子勋两个人。确如那个声音所说,上上下下,都由这位兄长做主。

    但宝莉却只是看着他耸了耸肩,将他选中的那一张晾起,另一张揉了,扔进纸篓里。

    红色灯光下,唐竞看到一张张相纸被浸在显影液里,待图案显现,再被取出来,夹在一条细绳上晾干。

    “离开上海之后,华莱士小姐准备去哪里?”吴予培问。

    宝莉那边还在继续说下去:“这是当地一个卫戍军官的东西, 他说他用不到了,也不想在战壕里暴殄天物,叫我一定带出来。”

    片刻,她却又抬头,对唐竞道:“你也笑一笑吧。”

    周子兮点头,仍旧没抬眼,继续切着第二支,点燃,再递给吴予培。而后,又是一支,给谢力。

    “那就再来一张吧。”宝莉也笑着回答,耐心等着周子兮夹起一支雪茄,摆出自己满意的表情,这才又一次端起相机,看着取景器。

    短短一阵沉默之后,宝莉这样说:“你带周小姐和谢力一起来吧,我去请吴先生,我们几个聚一聚。”

    “好了。”她道,将这一支递给唐竞。

    饭局约定,唐竞已然明白宝莉的用意,今夜聚餐的五个人正是当初去往华栈码头调查晴空丸案的那个组合,也算有始有终了。虽然同样是告别的意思,但他还是有些庆幸,宝莉并没有直白地说起他们之间的那个约定。

    吴予培点头回答:“赴任的日子已经定了,到时候先从江湾坐飞机到香港,然后搭邮轮去马赛,再从那里坐火车到日内瓦,路上总得将近两个月。”

    最后还是宝莉解围,从帆布包里取出一只木匣搁在桌上,道:“今天也是难得一聚,我们庆祝一下。”说罢便开了木匣,里面是一字排开的一打雪茄。

    吴予培说了日子,但还是婉拒了谢力的好意。他这一趟出的是公差,车、飞机、船,一路都有外交部安排,随员也多,送行之类的确是不必了。

    那套公寓中有一间小屋当作暗室派用场,宝莉一踏家门,便进了暗室取出相机里的胶卷,并叫唐竞一起帮忙冲印。

    “那太好了,恭喜你。”吴予培道贺。

    唐竞努力照办,总算笑得合格,听见快门按下去发出轻微的机械声。

    这念头叫她通身起了一阵颤栗,但这颤栗一点都不陌生,许是七年前就曾有过。她总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件事,其实根本没有。那一夜,那个声音,那一句话一直蛰伏在她脑中的某处,等待一个破壳而出的契机。比如今夜,餐桌上的酒,以及雪茄,熟悉的气味总能唤起久远的记忆。

    “哪一张好?”宝莉问,是叫他选。

    “在。”他回答。

    身后,房门合上,但还是有说话声隐约传出来。

    “你怎么起来了?”他朝她走过来,将她挡在门外,不叫她看见房中的人,也不叫房中的人看见她。

    他伸手去接,恰遇上她的目光,不知是被这仪式般的动作蛊惑,还是这双眼睛,只觉时间在此处停了一秒。

    这一卷底片大多是宝莉在回来的路上拍的,画面中尽是散兵、难民与焚毁的村舍。而后又是他们今晚吃饭时拍的合影,五个人坐在圆桌边笑着,与之前的那些放在一起,就像是完全隔绝的两个世界。

    唐竞其实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他对纽约并不陌生,却不知为什么愈加觉得这计划中的目的地如此的不真实。

    “你在听吗?”宝莉在电话那端问他。

    这动作像是一句咒语,叫她又想起母亲,在她幼时也是这样双手捧着她的脸对她说话,而她便也如幼时一样点头,一脸迷茫地转身离开。

    虽然这是早就知道必定会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却有些突然,就跟张颂尧的船期一样,好像一个接一个的节点,又似阵阵敲响的钟声,预示着结局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