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陈之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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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竞几句话打发了她,不禁想到之前的那通电话,郑瑜最后说过一声“以后多关照”,如今他也是说到做到,恩派亚戏院里那件事就算是彻底了了。

    不过,有件事却是叫他说中了。

    这念头第一次冒出来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大约真是疯了,竟然期待起这么一个人来。可后来再想,却又觉得这逻辑也是解释得通的,就像一个无端坐了黑狱的人,狱卒出现,总比一个人坐穿牢底的好。

    可现实却全然两样,她已经有一阵没看见他了。自那日从恩派亚戏院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到周公馆来过,甚至连电话都没有。当然,她其实也知道,他一定是打过电话来的。无论如何,狱卒总得知道她这个囚犯的状况,只是未必要与囚犯说话罢了。

    但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她还是可以去弘道女中上学,仍旧从何瑛手里收到何世航的来信,《时报》上没有关于她的黄色新闻,也没有任何青帮的人来给她些颜色看看。

    唐竞最初看到新兴轮沉没的消息,是在《申报》上。

    可唐竞还是不愿趟这浑水,比如可能出现在报纸上的那些煽情文章,既无趣又麻烦。不过,既然是穆骁阳主动找上来,他也不能全然拒绝,只是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办理这件离婚案的绝佳人选——租界第一女律师,郑瑜。

    “吴律师,这是要去哪里?”唐竞走过去问,其实心里已有猜想。

    她总是梦到过去的事——有时是坐在谁的膝上,两只手攀着窗台的边沿往外面望;有时是候在公馆二层楼的露台上,看谁的汽车沿着车道开进来,再绕喷水池转一圈在门口停下;又或者是她在寄宿学校的时候,等了很久很久,已经没有希望的时候,忽然有谁驾一辆刺眼的枣红色跑车来探望她。

    十月之期,已经过去将近一半,她本来没指望过什么,是他偏偏表现出那么一点与众不同——劝她读书,帮她转学,带她去华栈码头,甚至向她解释锦玲的事情。其实也是怪他,是他做的这些,让她有了本不应该有的指望。

    秋冬相交的时候,庭院开始荒芜。

    以二人在帮派中的角色,原本就是应当避嫌的,省得张林海以为他们一个想要招兵买马,一个意欲另觅高枝。但穆先生此行的理由倒也冠冕堂皇——与他相好的一个戏子打算与丈夫离婚,所以想托唐竞物色一个得力的律师。而这对即将劳燕分飞的梨园夫妇,唐竞也是认得的,就是那出《牡丹亭》里扮杜丽娘的邢芳容与饰演柳梦梅的秦君。

    唐竞见他这样,也觉得自己是急躁了,退一步劝道:“你调查办案打官司一样花费不菲,为的也是替遇难者亲属讨一点抚恤金,还不如就将这钱直接给了苦主。且不光是你,我与锦枫里都愿尽绵薄之力。”

    事故发生在夜里,通达公司的客轮新兴号从上海出发,航行至泰兴口岸附近,被从上游驶来的日轮吉田丸撞沉,遇难乘客两百余人,船员九十余人,船上搭载的货物全部沉入江底。

    吴予培闻言,脸上便已没了笑意,冷声回答:“他们怎么看,我控制不了,我只知道在我眼里一条命便是一条命。”

    “这是要去泰兴吗?”唐竞又问。

    这种太平反倒让她有种头上悬着利刃的惶惑,她努力静下心来分析,似乎只有一种解释,郑瑜没有她想得那么糟糕,并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但种这种假设随着时间的流逝,同样显得越来越没有可能。

    对于这样的改变,她其实早有预料。

    他于是草草将这插曲归咎于流年不利,一向只看租界英文报纸,难得瞄一眼《申报》,偏偏就碰上了这样的事。

    吴予培像是被戳破,笑了笑点头道:“对。”

    而且还那么凑巧,是通达公司的船,也不知那个与周子兮通信的何公子如今作何感想。

    “去码头赶一班船。”吴予培回答。

    她本已经做好准备,郑瑜会将她通过何世航另找律师的事告知锦枫里。唐竞知道之后,也许会帮她,也许不会。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会来找她,很可能会让她休学,再也不能出去。

    这些问题,周子兮根本不想回答。她不能让这个追求者知难而退,至少现在还不行。一连几天,她都懒得写这封回信,不仅是因为懒,而且还因为她在等着唐竞的反应。

    但所谓“指望”,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东西,这个道理,她很早就明白了。

    但与他料想的不一样,事务所里的催魂铃如以往一般此起彼伏,秘书也接了好几通到他隔间里的分机上,但没有一次是她打来的。

    何世航的回信还是来了,态度似乎并无不同。但周子兮还是从那字里行间看出一些细微的差别来。

    这番话说完,吴予培便拿着行李箱下了车,摔门而去。

    想到此处,唐竞又觉得自己好笑,居然不管什么事都能联想到那丫头身上。

    他于是做东请客,将郑瑜引荐给了邢芳容。郑律师最擅长也最喜欢这种官司,席散之后,又特地来找唐竞致谢。

    离事发只隔了一夜,文章也只是一则简讯,标题却是巨大的黑体字,占了近半版面,就连报头也都印做黑色,一望触目惊心。读着那短短几行正文,唐竞又想到吴予培说过的话:这样的事,以后还会有。果然,叫他一语成谶。

    她自认已将何世航的那点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只有唐竞,仍旧看不分明。

    那一阵,周子兮时常做梦,而那些梦境也是有些稀奇的。

    “我……”那边终于有人讲话。

    吴予培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亦看着他反问:“为什么?”

    只这一个字,就知道是周子兮。唐竞想,自己可以冷冷笑问:“又闯什么祸了?”或者只答一声“嗯”。想法很多,结果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只是拿着听筒坐在那里,听着周子兮在电话那一端问:“新兴轮那件案子,吴律师会不会接下来?……”

    “喂?”他又问了一遍,差一点就准备挂了。

    几个月交道打下来,他多少已经清楚这丫头的脾气,并不是那种会被一两句冷言冷语吓退的人,甚至可能根本没拿他说的话当回事,只当适才是线路出了问题罢了。而且,不管怎么说,她若是真的想做什么,也只能通过他。

    而且,何世航是个二十好几的年轻男人,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学生仔,谈这样的纸上恋爱,对他那样的人来说,其实也是太无趣了。周子兮本就没指望他的热情会保持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心凉得还要再快一些。

    然而,那天剩下的时间,他一直心神不宁,似乎总是在等着什么。直至日暮,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在等着周子兮再打过来。

    等到路上梧桐树叶落尽,就全然是冬天的样子了。周子兮仍旧每日往返在公馆与学堂之间,并没有任何的不同。直到有一天,她走进课堂,看见一群住校的女孩子围在那里,却是出奇的寂静,人群中间只有一个声音在恸哭。

    恩派亚那一夜之后,周子兮很快又收到何世航的来信,信里的句子读起来既心焦又冲动,夸张得好像是话剧里的一场念白,而下一幕就是要私奔了。何世航在信里告诉她,自己已经收到了郑瑜退还的酬金,郑律师只说不能接这件案子,并且规劝他离她远一点,其余什么都没说。他追问周子兮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天夜里在恩派亚戏院,她与郑瑜到底说了些什么?

    可过后再回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这本就是与他无干的事,无论是那条沉没的船,还是船上死了的人,以及何世航,或者吴予培。

    她由此得出结论——如果郑瑜去找过他,他一定会来。如果郑瑜没有去找过他,他应该也会来。

    不料吴予培却愈加气愤,提高了声音质问唐竞:“那公道呢?!放眼上海律师界,若定要有一人做这件事,这个人也只能是我,我责无旁贷。”

    唐竞从没想到穆骁阳会主动来找他。

    想到此处,起初的恐惧似乎已经变成了不耐再等待的气愤。出于一种没来由的冲动,周子兮动手写了一封信给何世航,回答了他的所有疑问。那封信总共没有几句话,明明白白地告知了她未婚夫的姓名以及背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本以为,她一定会再打。

    这种香艳官司总是大众喜闻乐见,就算是被张林海知道了,似乎也不会有什么不妥,左不过又取笑穆骁阳姨太太多得摆不平罢了。

    锦枫里是一部分,她兄长生前的名声又是另一部分,何世航应该也已经打听过了。在现如今的上海,凡是勤勉上进、识时务的世家公子大约都会把周子勋当作一个前车之鉴,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两人坐定,唐竞却没发动车子,反而看着吴予培道:“吴律师,我尊你是真君子,才来劝你一句,退出吧,别管这件事。”

    其实,她本来就常做这些梦,只是这几月里,那个抱着她的,开汽车回来的,忽然来探望她的人,有时候会有一张更加清晰而新鲜的面孔。以至于就算是在梦里,她也知道眼前的所见是不对的,其中些微的细节是被篡改了的。醒来之后,反倒糊涂,这明明是她的梦,如果有人改了其中任何一个细节,这个偷天换日的人也只能是她自己。

    她要是知道,会不会对他有一点感激呢?他忽然想,但这念头才刚生出来,他便又觉得自己十分荒唐。

    那夜与唐竞分别的时候,他们还是很要好的。他甚至在她面前自夸,说他这样的人何至于要花钱去买女人。她从未见过他那样,也是真的被他逗笑了。

    也是在那一天,他接到一通电话,听筒拿起来,却不闻对面人的声音。

    唐竞看着此人愤然离去的背影,也是有些动气了。他从未见过吴予培这幅模样,简直就是要与他翻脸的意思。

    “怎么了?”她走过去,问一个并不相熟的同学。这恐怕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主动打听别人的事,只因她听得出来,这哭声绝不会是为了那些女孩子之间闹脾气的小事情。

    “你不晓得吗?”同学低声回答,语气中亦无有平常的生分,“昨天夜里泰兴那里沉了一条船,明娟的父亲在上面……”

    话说到此处,唐竞便自觉有些失态,也不管其他,就手撂下了电话。

    唐竞不多废话,给了几个铜子打发走那黄包车夫,把吴予培的旅行箱拎到自己的汽车上。吴予培以为这是要送送他的意思,倒也不与他客气,跟着上了车。

    那天夜里,他离开哈同大楼的时候,看见吴予培正站在街边准备上一辆黄包车,身上大衣礼帽手套围巾,裹得颇为严实,手里拿着一只旅行箱。

    然而,莫名地,他又想起周子兮来。其实,他本不需要敷衍郑瑜这样的人。那一次,不管是得罪,还是承情,也都是因为周子兮。

    她确定他已经知道郑瑜以及何世航,也替她挡下了其后的所有。但按照正常的逻辑,他至少应该来见她一面,质问也好,嘲笑也罢,反正总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吴律师那样的好人,”他笑答,“只要苦主求上门去,他怎么会不接?不但律师费分文不取,说不定还会倒给出去许多钱。”

    但两人之间的通信还是不咸不淡地继续着,似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周子兮却知道这里面还有另一重意思——男人都是有些骄傲的,更何况何家在上海也有些身份,何世航不想那么轻易地退却,叫她看轻了。但退却,只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情。

    所有的可能,他偏就是没有想到这一种,心沉下去,脸上倒是笑了。

    “你以为一条中国平民的性命在他们眼中值多少钱?”唐竞也不跟他绕圈子,索性把话说到最底,“晴空丸案里是三千元,这案子死的人太多,只会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