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陈之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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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只能演些小角色,这价钱已经很好了……”苏锦玲愈加不好意思,头垂得更低。

    “这是什么?”唐竞问。

    “什么是斯文?什么是下作?这上海滩谁不知道,我朱斯年这个人向来只看法典上怎么写。至于那些穷酸先生口中的判语,与我有何干系?”朱斯年却全无所谓,但语气倒也和缓了些,是打一下撸一下的意思,他起身拖了张凳子,拉那鸨母坐下,话说得似是推心置腹,“我是雪芳的老主顾,知道姆妈你是个明理的人,这道理与其去法庭上讲,还不如我们今日在这里讲清楚,有钞票打官司,还不如留着吃用,你说对不对?……”

    而沪上社团发起的几次罢工与请愿,也都被当局以“借机滋事,扰乱秩序”定论,草草压制了下去。

    倒也是实话,那一阵周子兮一直没来麻烦过他,所谓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隔了几日,朱律师又打电话去雪芳,叫了锦玲出堂差。

    一切都是照着规矩来的,只是这一次,锦玲出来了就没有再回去。

    唐竞其实知道这话说得极有道理,不禁暗自赞叹吴予培的确比旁人想得深远,但还是笑着打断:“那些都是国事,轮不到你我去管。”

    双方总不下七八个来回,才把锦玲赎身的价码定下。

    一时间,唐竞却有些不快,不知仅仅是因为提到了周子兮,还是因为是由吴予培提起。自从郑瑜那件事之后,他就没有再去周公馆找过她,连电话也没打过,凡事都是找人传个话就罢了。

    因着晴空丸案的影响,此时的吴予培也算是扬名沪上,接连受了几份法律顾问的聘书,事务所看起来生意兴隆,还新雇了两个帮办。

    唐竞已在华界江湾一处民居内租了一间房子供她暂住,派去接她的汽车径直将她送出了法租界。

    唐竞再见到苏锦玲,她已是自由人,身上也已经换了装束,是一件格子布旗袍,家常而朴素,看起来倒像是个女学生的样子。

    但现实却与他所料的截然两样,两人在咖啡厅里见了面,隔着一张小方桌对坐着,锦玲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只纸包,搁在桌上,推到唐竞面前。

    唐竞自我安慰地想,这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书寓在法租界是合法生意,到了华界却又是另一种规矩。姆妈话说不过朱斯年,不由气结,实在搞不懂这十来年的老客人今日究竟发的什么癫。

    出了雪芳的大门,朱斯年又坐着那辆招摇的劳斯莱斯汽车去找唐竞,将讨价还价的过程全部复述,言语间竟不乏得意之色。

    唐竞看着也是好笑,心想这位仁兄莫不是动了从政的心思?像他这样一根肚肠通到底的人,若是当真入了官场,还不知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离开雪芳时,苏锦玲随身只带了一只坤包,里面是她自己赚的一点钱,以及几张明星公司替她拍的相片,书寓里的衣物、首饰、各色玩意儿,不管是她自己的,还是姆妈供给,一概都没有带出来。这也是朱斯年的特别嘱咐,所幸锦玲这人不贪心,完全照办。

    这下苏锦玲更加意外,看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何必这样周折?”唐竞无奈笑着,心道你朱律师又不可能再也不去会乐里消遣。这事情若是传扬出去,一向相好的沐仙怕是也要大闹一场。而且,光顾书寓不仅是朱斯年的个人爱好,也是打探新闻、搜罗律师业务的渠道,要是因为这件事与雪芳搞僵了关系,坏了十几年在这烟花柳巷重金砸出来的慷慨名声,实在是不值当。

    他起初觉得,这便是心冷的感觉,但转念又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心冷或者心热的资格。

    朱斯年倒也不急,折起长衫袖子,手指点着茶几,侃侃而谈:“无论大清律例还是六法全书,人口买卖均是禁止,更不用提租界法律,你扣着锦玲不放是什么道理?”

    锦玲坐了朱斯年派去的车子前来,走进院中,看见唐竞也在,倒是一惊。

    “就算圆我一个梦吧。”锦玲也跟着笑,神态还是像从前一样带着讷讷的娇俏,但那话里的意思却是要斩断前尘的。

    这话唐竞听不懂,也从未见过这位仁兄为什么事情感慨成这样,便只抱着闲事不管的态度,再次谢过,将赎身的钞票如数相托了。

    当天晚上,唐竞离开哈同大楼,还是如约去了朱斯年的外宅,眼看着朱律师一个电话打到雪芳,点了苏锦玲的名字出堂差。

    不过,凡事有坏的一面,总也有好的一面。

    “你还给我做什么?”唐竞愈加觉得荒谬,心想哪有锦玲给他钞票的道理?可转念又觉得不对,自己似乎还是把她当作书寓里的人。

    吴予培大约也是随口一问,就此揭过不提。

    “朱律师才是开玩笑,堂子里有什么道理要去会审公廨说?”姆妈骇笑。

    做完了这一切,朱斯年才去雪芳询价,不急不躁。

    按照唐竞的本意,其实就是要朱律师去雪芳询个价钱,而后交钱放人,这事便算是完了,但朱斯年并不这么想。

    再听到晴空丸案的消息,上海已经入冬了。

    她嗤笑一声反问:“朱律师,你是文明人,与娼妓堂子打这种下作官司,也不怕辱了斯文么?”

    姿态还是一贯的温婉,话却说得干脆利落。这下轮到唐竞意外,他心里想,至少有一点是叫朱斯年说对了,这苏锦玲确是个难得的。

    最终,孙桂上船的原因还是被长崎法院认定为伺机盗窃,庭审中采信的尸检报告仍旧是最初“碰伤致死”的那一份,两名凶手被判误杀,刑期一个一年,另一个两年,并赔偿死者亲属三千元。至于道歉,是必定没有的。

    唐竞也是输给他,心想自己早就做好了破财的打算,哪怕姆妈坐地起价,他也认了。可朱斯年却不愿意,说自己既然打了保票一定帮他办成这件事,这价钱也必定是最好的。

    苏锦玲低头,如以往一般柔柔答道:“姆妈告诉我,赎身钱是两千元……”

    不料朱斯年却突然静下来,蹙了眉,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口中喃喃道:“今日这番话,我存了多少年了,就算不是为了帮你,不是为了锦玲,也要说出来。”

    “这话怎么讲?”唐竞一时不懂,却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

    等赎身的事情全部办妥之后,锦玲才又从华界搬回法租界,住进福开森路一间公寓。房子是租的,里面除去简单家具,再无其他。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今后的日子确是不容易。唐竞心里也有准备,她若是再开口跟他要什么,他倒也不是不能给,只是难免会有一些失望。

    还欲再说什么,却听锦玲开口:“唐律师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愿意出来,以后日子怎么过,我自己想办法。”

    但这种隔空喊话的手段又能有多少力量呢?他们最初的要求还是“力争引渡”,很快便让步到“由中国方面派遣陪审员”,然后再让步到“督促早日开庭”,简直就是节节退败。

    他于是请吴予培吃饭,照旧是在一家西餐馆子。倒不是出于喜好,而是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已与吴予培尚未熟到在一个盆子里夹菜的地步。比如与朱斯年,就是吃什么都可以,反正他俩谁也不嫌弃谁,与吴予培却是不行。

    唐竞不禁佩服这个女人,忽然不知再说什么好,半晌才道:“那接下去你打算做什么?”

    大约还是太过突然,苏锦玲微微低着头坐在那里,许久不响。

    说到此处,他便以食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下一个数字。

    是夜,苏锦玲坐了原车返回书寓,依着朱斯年的关照,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锦玲却是看着他,将纸包打开,带着些歉意笑道:“这里其实只有四百多元,是我几年的积蓄,余下的我会慢慢还给你。”

    自两名嫌疑人被日方秘密遣送出境之后,吴予培并没有放弃努力。那段时间,他与外交部以及检查厅一道,反复致电长崎当地法庭交涉,以期严惩凶手,抚恤亲属。

    唐竞看到这消息,是在《申报》上,判决结果的后面还有记者援引法学博士吴予培大律师的看法:“该案件若是在上海审理,则应当适用《暂行新刑律》第 331 条,杀人者当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一等有期徒刑。此案犯罪者证据确凿,情节重大,处以死刑犹不为过!”

    朱斯年也不相让,一副当真要诉诸公堂的样子:“不瞒你说,锦玲此时已在华界住下,要么我们一道去华界法庭讲讲道理,你逼迫养女为娼是什么罪名?”

    正想着,却又听吴予培开口问:“长远没见到周小姐了,她好不好?”

    请客的本意是想劝吴凡事往好处想,却没想到在饭桌上见到吴予培,全然是一副心态平和的模样。唐竞不禁好奇,反而主动问起晴空丸的事。

    “那电影,你演得很好……”多半是为了填空,唐竞又添了这么一句。

    唐竞见她这样,才觉得自己有些滑稽,似乎与那位热衷于讨价还价的朱律师有着极其相似的爱好。

    唐竞其实早猜到纸包里是钱,开口便是推脱:“不干我的事,你去谢过朱律师就好。”

    唐竞知道吴予培这人有多迂,从来只讲证据与法理,这句话大约已是他最意气用事、出离愤怒的表达了。

    唐竞闻言一愣,片刻才答:“就那样读着书吧,没有什么不好。”

    吴予培想了想,回答:“这一阵,我总在琢磨这件事,这案子看似偶然,其实却是必然的,所以昨日通过日本华侨联会听到这个结果,我一点都不意外。”

    但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他,自然不会喜欢这种被人憎恨、算计的感觉,尤其是被她。

    “两千元十部电影?他们倒是好赚!”唐竞怒其不争,简直要拍桌子,“怎么不早来找我?我去替你谈价钱。”

    听见他这么说,朱斯年已是了然,顿时笑了。

    姆妈斜睨一眼,脸上不忿,用手巾一把抹了去,写上还价。

    最后,似乎只剩下当地华侨联合会还在向受理此案的长崎法庭通电声讨,要求惩凶、抚恤与道歉,但结果已是可想而知了。

    唐竞还在为下午的事情着恼,随便什么都无甚兴致,连寒暄都没有便对她开宗明义,说了赎身的事,问她的意思。

    锦玲眼中一亮,又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转着面前那一副杯盘,答道:“我才刚跟明星公司签了合同,好巧也是两千元,拍十部电影……”

    唐竞无语,暗骂朱斯年无用,这么一点小事都不能替他挡了。

    他唐竞既然是锦枫里的人,便与周子勋的死脱不了干系,更谋划着她的婚姻,希图着她的家财。若是说句公道话,她其实有一切的理由来恨他,算计他。

    “朱律师那里,我已经去过了。”锦玲也不与他争辩,自是心里有数的态度。

    那笑是重重的一声,唐竞不可能没听到,却仍旧置之不理,只等着锦玲的答复。

    “这件事,你得想好,”唐竞又对锦玲道,“跟旁的姑娘从良不一样,这回你从雪芳出来不是去做谁的外室,以后日子怎么过,你得自己决定。”

    朱斯年在旁来回瞧着他们俩,脸上尽是玩味的神情,心想这本该是恩客情话,却被这小子说得好似交易所里的出价。

    吴予培解释道:“在上海发生的案件,却必须移交到日本去裁判,其实还是不平等条约的遗害。如若不能取消不平等条约,收回领事裁判权,以后这样事还是会有的。”

    “开什么玩笑?!”朱斯年便也不讲道理,“雪芳上上下下这么些女人,怎么说得好像靠着锦玲一个人?姆妈你要是真不肯,我只好上租界会审公廨去说理。”

    吴予培想再说什么,但终于摇头作罢。

    “锦玲?”姆妈一听便做出绝无可能的样子,“锦玲不行,我好不容易把她养到这么大,正是好年纪,她要是走了,我这里还怎么做生意?”

    朱斯年亦不买账,再抹,再写。

    “笑话,我哪里买卖过人口?凡是我这里的女孩子,全都付过身价银,有亲生爹娘按过手印的文书,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是过继给我做女儿的。”姆妈一听也是有些恼了,只是顾忌朱斯年的身份,脸色要变未变。

    那是在华懋饭店的咖啡厅里,唐竞也不知道她这一趟来是因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