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手帮

江户川乱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999中文网 www.999zw.com,最快更新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最新章节!

    (上)显露的事实

    今天还是讲个明智小五郎侦破奇案的故事。

    该案件发生在我与明智相识一年之后。此案不但富有戏剧性色彩,妙趣横生,而且事关我的一个亲戚,因此我至今难以忘怀。

    从这起案件中,我发现了明智具有解读密码的卓越才能。为了满足诸位的好奇心,我先将他破解的密码原文写在这里。

    这是写在一张明信片上的内容[1],我一字不差地抄在这里。从文字的涂改到各行字数的排列都一如原文。

    下面,我就讲讲这个故事。那时我为了躲避寒冬,顺便也带了点手头的工作,去热海温泉的某家旅馆住了些日子。每天除了泡好几次温泉,就是遛遛弯儿或懒散地躺在床上,空闲之时便写点东西,每天过得十分惬意。有一天,泡过温泉后身子暖乎乎的,我舒舒服服地坐在走廊的藤椅上晒着太阳、浏览当天的报纸时,突然看到一篇令人吃惊的报道。

    当时,东京有一个自称“黑手帮”的黑道团伙非常猖獗,到处肆意妄为。警方虽竭尽全力多方侦查,也拿他们无可奈何。昨天某富豪遭到抢劫,今天某贵族又遇到了袭击等,流言满天飞,搞得整个都城人心惶惶,天天不得安宁。报纸的社会版每天都在大肆渲染这方面的消息。今天也以特大标题,极其夸张地登出了《神出鬼没的怪贼》这样的报道吸引人们的眼球。不过,我早已习惯了此类报道,并没有多大兴趣。但是,在那篇报道下面发布的受害者的消息中,我看到了小标题“××氏受到袭击”下面的十二三行报道,异常吃惊,因为那位××氏正是我的伯父。因报道太过简单,详细情况不明,只说是××氏的女儿富美子被贼人绑架,被敲诈了赎金一万日元。

    我出生的家庭极其贫穷,眼下我的生活也不富裕,以至于来温泉休养,都不得不写点东西挣钱。可不知什么缘故,伯父却相当有钱。他身兼两三家大公司的董事,自然会成为黑手帮下手的目标。因伯父向来对我照顾有加,所以,我必须放下一切,尽快赶往伯父家看望一下。我也太粗心了,居然连伯父家横遭灾祸、被敲诈了赎金的事都一无所知。想来伯父一定给我的住处打过电话,可这次出行,我没有告知任何人,所以看到报纸后才知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于是,我火速收拾行装,回了东京。一放下行李便赶往伯父家。没想到,我一进伯父家门,就看到伯父伯母正端坐在佛像前,一心不乱地敲着太平鼓和梆子,吟诵“南无妙法莲华经”呢!他们一家人都是狂热的日莲宗信徒,对日莲上人极为膜拜。甚至,伯父对于跟他做生意的人,也要先确认对方信仰日莲宗,才准许其出入。可是即便再虔诚,此时也并不是念经的时间。我心里颇为纳闷儿,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该事件还没有得到解决。尽管已经按照绑匪的要求交付了赎金,可是宝贝女儿却没有被放回来。他们夫妇反复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只是万般无奈之下,想祈求佛祖显灵,救回他们的女儿。

    在此,必须先介绍一下当时黑手帮的作案方式。那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可能还有读者记得当时的情况。他们总是先绑架目标人的子女作为人质,然后索求巨额赎金。他们会在恐吓信里详细地指定于某月某日某时,携带若干现金到某场所去。届时,黑手帮的老大会等候在那里。就是说,赎金是由受害人直接交给黑手帮的。这等行事何其胆大包天!可即便如此,他们却从未失手过,无论是绑架,还是恐吓,或收取赎金,无不做得干净利落,从不留下一点儿线索。倘若受害人事先报警,在交付赎金的地方有警察埋伏的话,不知是怎样得到消息的,他们就绝对不会出现在那个场所了,随后那个被绑架的人质便会惨遭杀害。由此可见,此次的黑手帮案件,并非社会上常见的地痞流氓所为,定是非常有头脑且胆大妄为的家伙干的。

    且说被绑匪勒索的伯父家里,如上面所说,伯父伯母及其他人,都吓得六神无主,面无血色。一万日元赎金被拿走了,女儿却没有被放回来,看来在实业界素有“足智多谋的老狐狸”之称的伯父,也无计可施了。于是,他才会破天荒地向我这样的年轻后生寻求帮助。我的堂妹富美子时年十九岁,长得非常漂亮。所以,交了赎金之后,仍没有把人放回来,让人担心堂妹会遭到贼人的祸害。不然的话,便是黑手帮觉得伯父比较容易敲诈,一次还不够,想要三番两次地继续索要赎金。不管是什么缘由,伯父都忧心不已。

    除富美子外,伯父还有一个儿子,但他刚上中学,根本指望不上。所以,我便成了伯父商量各种对策的参谋。向伯父仔细了解了情况后,我发觉黑道的作案方法正如传闻所言,实在巧妙之极,颇有些妖魔鬼怪般的高明招数。我对于犯罪、侦探之类的事有着超乎常人的兴趣,正如诸位熟知的《D坂杀人事件》那样。有时,我幼稚地以业余侦探自居,还绞尽脑汁,妄想有机会和那些专业侦探一较高下,却一直毫无建树,因为我根本察觉不了任何犯罪线索。虽然伯父去警察署报了案,但是这起案子,只靠警察能解决吗?至少从迄今为止的办案情况来看,没有多少把握。

    因此,我理所当然地想起了朋友明智小五郎。要是请他帮忙查办这起案子,说不定能搞出个眉目来。想到这儿,我立刻向伯父提出这个建议。此时的伯父,正盼望商谈对策的人越多越好,加上平日里我经常跟他谈论明智的侦探本领,因此,伯父尽管并不完全相信他的才能,还是让我请他过来。

    我便打车去了诸位熟知的那家烟铺,在二楼各种书籍堆成山的四叠半的房间里和明智见了面。正巧,他几天来已经搜集了关于黑手帮的所有材料,正在进行他最擅长的推理呢!听他的口气,好像已经找到了什么头绪。所以我一说起伯父的请托,他立刻爽快地答应了,因为遇到这样的实际案例,乃是他求之不得的。我便趁热打铁,带他一起回了伯父家。

    不多久,明智和我便在伯父家装潢讲究的客厅里与伯父见了面。伯母和伯父家的学仆牧田也在。这位牧田,是交赎金那天作为伯父的护卫一同去过现场的人,因此伯父叫他来介绍一些情况。

    谈话间用人送上了红茶、点心等。明智只拿了一支进口的高级香烟,优雅地吸着。伯父不愧是实业界的老狐狸,身材高大,加上吃的美食过多,又运动不足,因此十分肥胖。即便是这样的场合,他也丝毫不失逼人的气势。伯父的两侧坐着伯母和牧田,这两个人都很瘦,尤其是牧田,比一般人还矮小,越发衬托出伯父的魁梧。寒暄之后,尽管我已经给明智简要介绍过事情的经过,明智还是希望再详细了解一下情况,伯父便介绍起来。

    “事情发生在六天前,也就是十三日。那天中午,我的女儿富美子说要到朋友家去玩,换了衣服就出门了,直到晚上也没有回来。当时,我们已经听说了黑手帮的可怕传言,所以我的妻子担心起来,给女儿的那个朋友家打电话询问,对方回复女儿今天根本没有去过他家。这可把我们吓坏了。我们马上给女儿所有的朋友家打了电话,结果都回答她没有去过。我们又把学仆和熟悉的车夫召集来,让他们八方寻找,整个晚上我们所有人都没有睡觉。”

    “对不起,我想问一下,当时有没有人看到小姐外出呢?”

    明智这么一问,伯母替伯父回答:

    “有的,女佣和学仆都说确实看到过。特别是女佣阿梅说,她清楚地记得看到小姐出门后的背影……”

    “那以后便一概不清楚了,对吗?左邻右舍或来往的路人,也没有人看见过小姐吗?”

    “是的,”伯父回答,“小女没有坐车,是走着去的,如果遇到熟人,应该有人看到的。可是如你所知,这里是僻静的宅邸街,即便是邻居,也很少能见到。我虽然挨家打听了,但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小女。第二天午后,我犹豫着要不要去警察署报案时,就收到了我们担心的黑手帮的恐吓信。虽说不出所料,但还是大吃一惊。妻子完全慌了神,只知道哭。恐吓信已经交给警察了,不在我手里。信里要求带上赎金一万日元,于十五日午夜十一时送到T原的一棵松树下。送赎金者只限一人。如果报告警察,人质就会没命……收到赎金后的第二天,就会放回小姐。内容大概是这些。”

    信里提到的T原,就是位于东京近郊的练兵场的T原。T原的东头是一小片灌木林,林子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松树,故有一棵松之名。说是练兵场,其实那一带是个大白天都看不到人的偏僻地方,尤其是冬季,那里更僻静无人,是个适合秘密见面的地方。

    “那封恐吓信,警察调查后有发现什么线索吗?”明智问道。

    “据说没发现任何线索。信纸是很常见的日本白纸,信封也是茶色的单层信封,很便宜,没有做记号。刑警说,笔迹也没有丝毫特征。”

    “警视厅拥有先进的查验设备,不会有错的。请问,邮戳是哪个邮局的呢?”

    “没有邮戳。因为不是邮寄来的,是什么人投进门口信箱里的。”

    “是谁从信箱里取信的呢?”

    “是我。”学仆牧田声音亢奋地回答,“信件一向是由我取出一起交给太太的。在十三日午后,第一次收到的信件里夹着那封恐吓信。”

    “关于是谁把它投进信箱里的问题……”伯父补充说,“我问过附近的交通警察,并多方调查,仍然搞不清楚。”

    明智陷入了沉思,他好像要从这些没有意义的问答中寻找什么线索。

    “那么,后来怎么样了?”不一会儿,明智抬起头来继续追问。

    “我恨不得到警察署去报案,让他们去抓捕,但又一想,尽管是一封恐吓信,但害小女性命的事,他们也不是做不出来。这时,我的妻子也出来拦阻,我想没有什么比女儿的生命更宝贵的了,便放弃了报警,不情愿地决定交出一万日元赎金。

    “恐吓信里的要求,方才已经说过,时间是十五日的半夜十一点,地点是T原的一棵松树下。我提前准备好百元面额的一万日元钞票,用白纸包好装在衣袋里。恐吓信中要求必须一个人去,但妻子特别不放心,劝我带上学仆,想来不至于妨碍到对方的目的,我便带着牧田去了那个偏僻冷清的地方,以防万一有什么不测。说来好笑,我活了这么大年纪,第一次买了一把手枪,让牧田拿着。”

    伯父苦笑了一下,我想象着当天夜里那紧张兮兮的情景,禁不住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我仿佛看到了一幅好笑的画面:身材高大的伯父,带着矮小丑陋且有几分愚钝的牧田,在漆黑的夜里战战兢兢地向约定地点走去。

    “我们在离T原四五百米的地方下了汽车。我打着手电筒照路,终于来到一棵松树下。虽说天黑,不用担心牧田被人发现,但他也尽量沿着树荫,与我保持十多米的距离,跟在后面。你知道那棵松树的周围是一片灌木林,不知道他们会藏在哪里,真是让人害怕。我拼命忍耐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足足等了三十分钟吧。牧田,那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我在离主人二十米左右的地方,趴在树丛里,手指扣在手枪的扳机上,眼睛盯着主人的手电筒的光。我觉得时间特别长,仿佛等了两三个小时。”

    “那么,绑匪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明智很有兴致地问着。他显得非常兴奋,从他用手搔起蓬乱头发的样子,我就看出来了。

    “好像是从对面来的,也就是和我们来时的路相反的方向。”

    “他是什么打扮?”

    “没有看清楚。好像穿着一身黑衣服,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只有脸在黑暗中有些发白。当时我怕惹绑匪生气,就把手电筒关上了,所以看不清楚。不过,可以断定那贼人身材高大,我有五尺五寸[2]高,他好像比我还要高出两三寸。”

    “他说了什么?”

    “他没有说话。来到我面前后,他一只手拿枪对着我,另一只手伸到我眼前。我就默默地把一包钱交给了他。然后我想问他我女儿在哪里,刚要开口,那家伙就把食指竖在嘴前,发出一声低沉的‘嘘’,我想这意思是不让我说话,便什么也没敢说。”

    “后来怎么样了?”

    “就是这些。那家伙用手枪指着我,向后倒退着,渐渐消失在黑暗的树林中。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站在原地发呆,可老这样发呆也不是个事,就回头小声地叫牧田。牧田就从树丛里悄悄地走出来,战战兢兢地问我贼人走了没。”

    “牧田,你藏身的地方能看见对方吗?”

    “因为太黑,树木又茂密,我没有看见人,不过好像听到了那家伙的脚步声。”

    “然后呢?”

    “我就说咱们先回去吧,牧田说想查看一下绑匪的脚印,他说回头去警察局报案时,足印会成为很重要的线索。是这样吧,牧田?”

    “是的。”

    “你们找到脚印了吗?”

    “说起来,”伯父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竟然没有发现对方的脚印。绝不是我们看错了,因为听说昨天刑警也去现场进行了勘查。可那地方很偏僻,后来也没有其他人路过,只清楚地看到了我们两个的脚印,除此之外,没发现任何人的足迹。”

    “哦,这可有点意思。您能不能讲得再详细一点儿?”

    “只有那棵松树那块地方裸露着土地,周围或堆积着落叶,或覆盖着野草,根本留不下脚印,所以那块土地上只留下了我的木屐印和牧田的鞋印。可是,按说绑匪要走到我站立的地方拿钱,必然会在土地上留下脚印的,却没有发现。从我站着的位置到长草的地方,最短的距离也足有四米远呢。”

    “地面上有没有某种动物的脚印?”

    明智又特意问了一句,伯父惊讶地反问:

    “什么?动物的脚印?”

    “比如说,马或是狗的脚印什么的?”

    听着这番问答,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好像是在《斯特兰德杂志》[3]上看过的一篇破案故事。描述了一个男人通过把马的铁掌绑在脚上在作案现场来回走动,而成功地被排除了嫌疑。明智一定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哎呀,我没看那么仔细,牧田,你有没有印象?”

    “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没有那样的脚印。”

    明智又陷入了思考。

    最初听伯父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案件的关键问题就是没有发现绑匪的脚印。这的确是很惊悚的事。

    沉默持续了很久。

    “不管怎么说,”伯父又开了口,“我以为这事就算解决了,便放心地回了家,相信女儿第二天就会平安回来。因为我听人说,越是大盗,就越信守承诺,即所谓‘盗亦有道’。所以,我深信他们不会说话不算话,并不怎么担心。可是结果呢?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女儿仍旧没有消息,岂有此理!我再也坐不住了,昨天向警察报了案。可是,警察要办的案件繁多,我也不能指望他们,幸好听家侄说和你是好友,真是太好了,特请你来帮帮我们……”

    伯父说完后,明智又对每个细节提了些疑问,逐一加以确认,但这些细节在此不需要介绍了。

    “不过,”明智最后问道,“最近,小姐有没有收到什么可疑的信件?”

    伯母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我家,凡是寄给女儿的信件,一律先给我过目,所以如果有可疑信件,马上就会发现的。最近并没有发现特别……”

    “极其普通的日常琐事也可以,凡是您注意到的问题,都可以告诉我,不要有什么顾虑。”

    明智大概从伯母的口气里听出了什么,追问道。

    “只是觉得和这次的事没有什么关系……”

    “您还是说说吧。这些很平常的事情里,往往有着意想不到的线索。”

    “好吧。大约从一个月前开始,有一个名字很陌生的人经常给小女寄来明信片。我曾问过女儿一次,给你寄明信片的是不是学生时代的朋友,女儿虽然回答‘是的’,却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的样子。我也觉得奇怪,打算有机会再详细问问她,谁知就发生了这起案件。这类琐碎小事我几乎都忘记了,听你刚才这么说,我想起来一件事,女儿被绑架的前一天,也收到过那个人的奇怪的明信片。”

    “能不能让我看看那张明信片?”

    “可以。大概放在女儿的信匣里。”

    然后,伯母找到那张奇怪的明信片,拿给我们看。上面的日期,正如伯母说的是十二日,寄信人是匿名的,落款是“弥生”。而且盖有市内某邮局的邮戳。信的内容,就是在故事开头抄录的那段文字。

    我也拿着那张明信片琢磨了好久,不过是一般少女常写的一些无关紧要的词句,没什么特别之处。然而,不知明智怎么想的,居然煞有介事地说要暂时借用一下那张明信片。当然,这个要求没有被拒绝,伯父立即答应了。可我完全不明白明智是怎么想的。

    就这样,明智的问话终于结束了,伯父迫不及待地问他有什么想法。于是,明智谨慎地回答:

    “还没有,我只是先了解一下情况,还谈不到什么看法……总之,我先查查看,顺利的话,这两三天内就能把小姐平安地送回来。”

    从伯父家出来后,我们肩并肩往回走。当时,我想方设法地打探明智的想法,他说,眼下只摸到了一点儿头绪,关于是什么头绪,他一点儿也没透露。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就马上去找明智。因为我等不及想要知道,他会用什么方式来侦破这个案件。

    我想象着埋在书堆中冥思苦想的明智,来到他租房的烟铺,因我常来找他,就只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就要往二楼跑,却被老板娘叫住了。

    “哟,他今天不在呀!一大早就出去了。真是少见呢!”

    我吃惊地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老板娘说,他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看来他已经开始查案了,不过,一向爱睡懒觉的明智,这么早就出去办事还真是稀罕。这样一想,我暂且回到公寓,可还是坐立不安,不一会儿又去找明智,去了好几趟,明智都没有回来。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还是没见到他的人影,我开始有些担心了。烟铺的老板娘也非常担心,去明智的屋子里查看他留下字条没有,可什么也没有找到。

    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伯父一声,便赶到伯父家。伯父伯母仍旧在佛祖前面念经呢。我把情况一说,伯父伯母大惊失色。伯父说:“莫不是连明智也被黑手帮绑走了吧?是我让你请他来帮忙破案的,所以我们也有很大的责任。若是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们无颜面对明智的父母啊!”众人都惊慌失措,乱成一团。我虽然相信以明智的智慧绝不会出什么岔子,可周围人这般恐慌,我也不由得忧虑起来。在焦虑不安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当天下午,我们聚在伯父的客厅里议论纷纷,这时来了一封电报:

    现在和富美子一起出发。

    这电报,竟然是明智从千叶县发来的,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欢呼。明智平安无事,女儿也将平安归来。垂头丧气的一家人瞬间有了生气,就像要迎接新娘子一样热闹。

    明智满脸笑容地出现在焦急等待的我们面前时,已是日暮时分了。有几分消瘦的富美子跟在他身后。伯母考虑到富美子身心疲惫,让她暂且回卧室躺下休息。为了庆祝小姐归来,事先准备好的酒菜送到了我们面前。伯父伯母亲热地拉着明智请他在上座坐下,一遍又一遍地表达着感谢之意。这也难怪,此事确实非同小可,对方可是长期以来举全国警察之力也未能解决的黑手帮啊!纵然明智是名侦探,但能如此轻松地把姑娘带回来,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明智可是靠自己一人之力,把如此大案顺利地侦破了啊!伯父伯母就像欢迎凯旋的将军一样盛情款待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他是一位多么令人惊叹的人啊!他这次成功破案,就连我也彻底服了他。大家都围拢过来,想听听这位大侦探的冒险故事,也非常好奇黑手帮到底是些什么人。

    “非常抱歉,我现在什么都不能讲。”明智显得有些为难。

    “就算我再莽撞,也不可能独自一人抓住那家伙的。我经过慎重考虑,想了个把小姐非常稳妥地救回来的办法,也就是让对方自己将小姐完璧归赵。于是,我和黑手帮之间达成了一个约定,即黑手帮方面送回您家小姐,并退还一万日元赎金,还要保证将来也绝不会对贵府下手;我这边则保证,有关黑手帮的事一概不说出去,并且保证将来也绝不协助警方逮捕黑手帮。我认为,只要府上受到的损失能够得到补偿,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所以我想见好就收,以免鸡飞蛋打,得不偿失,便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总之,请你们也不要向小姐询问关于黑手帮的任何情况……这个是那一万日元赎金,请您查收。”

    说着,他将白纸包着的一万日元交给了伯父。看来,梦寐以求的侦探故事听不成了。但是我并没有失望。他对伯父伯母或许不能说,可是,不管怎么遵守约定,对于我这个好朋友,应该会如实相告的。这样一想,我便急切地盼望酒宴快点结束。

    对伯父伯母来说,只要自己一家平安,绑匪是否被逮捕,并不怎么关心。因此,为了表达对明智的谢意,他们不断地给他敬酒,不能喝酒的明智很快就喝得满脸通红,平日就笑眯眯的脸上绽放着笑容。大家谈笑风生,客厅里洋溢着开怀的笑声。人们在宴席上都说了些什么,没有必要写在这里,只有下面这段对话,或许能引起各位读者的兴趣。

    “你就是我女儿的大恩人。我在这里发誓,将来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无论多么难办的事,我都会尽我所能的,怎么样?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伯父一边向明智敬酒,一边笑容满面地说。

    “多谢您了!”明智回答,“还真有件事想拜托呢。我有个朋友,非常喜欢令千金,不知能否请求您把令千金嫁给我那个朋友?”

    “哈哈哈……可真有你的啊。不过,只要你能够保证你那个朋友的人品,把女儿嫁给他,也不是不可以。”伯父一脸认真地说。

    “我的朋友是基督徒,这点您能接受吗?”

    明智这些话作为席间笑谈似乎有些严肃,虔诚信仰日莲宗的伯父略显不快。

    “好的。我虽然很讨厌基督教,可既然是你提出的希望,让我考虑一下。”

    “那就先谢谢了!回头一定有人上门来求婚。请您不要忘记刚才说过的话。”

    这段对话,给人感觉莫名其妙。把它当成玩笑自然可以,当认真的也未尝不可。我忽然想起了巴里摩尔扮演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想起他与某起案件中认识的姑娘坠入情网,最终结了婚的故事情节,忍不住偷笑起来。

    伯父虽一再热情挽留,但已经打扰很长时间了,我们便起身告辞。伯父把明智送到大门口,不管明智怎么推让,非要把装有两千日元的纸包塞进明智的口袋里,说是一点儿心意。

    (下)隐藏的事实

    “老兄,即便你和黑手帮有约定,只告诉我总可以吧!”

    一走出伯父家的大门,我就急不可待地说道。

    “嗯,当然可以了。”他竟然很痛快地同意了,“那就一起去喝杯咖啡,边喝边聊吧!”

    于是,我们进了一家咖啡店,选了最里边的安静位子坐了下来。

    “这次探案的出发点,是现场没有脚印这一点。”明智点了咖啡后,讲起了自己的探案始末。

    “这种情况至少可以推测出六种可能性。第一种是,你伯父和警察没有发现绑匪留下的足迹,因为绑匪有可能使用野兽或鸟类的足迹欺骗我们的眼睛;第二种或许有些异想天开,绑匪是通过吊在什么东西上或走钢丝的方式,即采用某种不留下足迹的办法来到现场的;第三种可能是,你伯父或牧田把绑匪的足迹覆盖了;第四种可能是,绑匪的鞋很偶然地与你伯父或牧田的鞋一样。这四种可能,只要通过仔细勘查现场,便可以搞清楚。第五种是绑匪并没有来到现场,而是你伯父出于什么需求,自导自演了这场独角戏;第六种可能是,牧田和绑匪是同一个人。

    “我感到很有必要去现场察看一番,第二天一早便立刻到T原去了。如果在那里没有发现前四种情况的足迹,那么,就只剩下第五种和第六种可能了,这样就能大大缩小侦查的范围。可是,我在现场发现了一个新的情况,可见警方的侦查有着严重的疏忽。因为土地上有好多被某种尖硬之物戳过的痕迹,而且这些痕迹都隐藏在你伯父他们的脚印(不过大部分是牧田的脚印)之下,所以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看到这种印迹,我脑海里浮想联翩,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就叫灵感吧,简直是奇思妙想啊!我突然想到的是瘦小的学仆牧田,却缠着和身体极不相称的宽幅薄呢腰带,还打着个大结,从后面看,感觉有点滑稽。你还记得吧?这事很偶然地给我留下了印象,此时此刻让我豁然开朗,谜团便迎刃而解了。”

    明智说到这儿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用让人着急的眼神看着我。遗憾的是,我不具备像他那样的推理能力。

    “快说呀,结论是什么?”我恼羞成怒地叫道。

    “是这样,刚才说的六种可能中的第三种和第六种是正确的。换句话说,学仆牧田和绑匪是同一个人。”

    “你说是牧田?”我不禁叫起来,“你的结论不合理。那样一个愚笨、老实的人……”

    “这样吧,”明智沉稳地说,“你把自己觉得不合理的地方具体说一说,我来回答。”

    “多得数不清。”我思考片刻后说。

    “首先,伯父说过,那个人比高大的自己还要高两三寸。那就应该有五尺七八寸高了。可牧田是个小矮个儿,不是正相反吗?”

    “正是因为个子相差太多了,才有必要怀疑呀!一个是日本人中少有的高大男人,一个是近乎畸形的矮小男人。这是非常明显的对比。只可惜太过明显了。如果牧田使用的是稍短的高跷,我反而会被他迷惑也未可知。哈哈哈哈,你明白了吧!他事先把弄短的高跷藏在现场附近,到时候再把它绑在两只脚上走路。由于是在黑夜里,而且离你伯父有二十来米远,无论他干什么,你伯父都看不清的。收取赎金之后,为了消除高跷的痕迹,他才借口查看绑匪的足迹,在那块地上走来走去。”

    “这等哄骗小孩子的把戏,伯父为什么没看破呢?首先,那家伙穿的是黑衣,而牧田平时不是总穿着白色土布衣吗?”

    “问题就出在那条薄呢腰带上。真是聪明啊!用那种宽幅的黑布料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一裹,牧田这个小矮个儿就轻而易举地被遮住,完全看不出来了。”

    由于事情过于简单,我感觉像被他捉弄了似的。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那个牧田是黑手帮的爪牙吗?这怎么可能,黑手帮……”

    “唉,你怎么还在想黑手帮呢?这可不像你啊,今天你的脑子好像有点儿迟钝呀!这说明无论你伯父也好,警察也罢,就连你都患上了黑手帮恐惧症。也难怪,眼下那黑手帮太过嚣张,可以理解。可是如果你能够像平日那样冷静,根本用不着等我出手,你自己也能够侦破这起案件,因为这件事和黑手帮没有一点儿关系。”

    他说得不错,我的头脑的确不正常。对明智的解说,我越听越糊涂了。无数的问号在我的脑袋里成了一团乱麻,我完全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方才你说什么和黑手帮有约定,你怎么会说出这么不着边际的话呢?我最不明白的是,如果是牧田干的,你为什么不戳穿他,而让他逍遥法外呢?其次,像牧田那样的人,根本没有绑架富美子,并把她藏匿几天的本事。而且富美子离开家那天,他不是整天都在我伯父家中,一步也没有外出吗?像牧田这样愚笨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大手笔来呢?还有……”

    “你的问题还真多啊,不过,你如果能破解明信片上的暗语,或者能看出明信片上的内容包含暗语,就能理解了。”

    明智这样说着,拿出了那天跟伯父借来的那张落款是“弥生”的明信片。(烦劳各位读者再回去看一下开头那段文字。)

    “如果没有这段暗语文字,我也不会对牧田产生怀疑。因此,可以说这次破案的切入点就是这张明信片。但是,我并非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这是暗语文字,只是有些怀疑。之所以怀疑,是因为这张明信片恰好是富美子失踪前一天寄来的。此外,字迹虽说模仿得很逼真,但仍然像是男人的字体。还有就是,当你伯母问富美子明信片的事时,她露出有些异样的表情等。最重要的是,你看看这张明信片,就像书写在稿纸上似的,每竖排都工整地写了十八个字。不过,我们在这里画上一条横线看看。”

    他说着拿出铅笔,画出一条横线。

    “这样就一目了然了。你顺着这条线看,是不是每行都有一半左右的假名[4]?但有一个例外,就是最上面这条线,即每竖排的第一个字都是汉字。

    一 好 割 此 外 叮 袋 自 叱 歌 切

    “是这样吧?”他用铅笔一个个指着,“这个若说成巧合,就很奇怪了。如果是男人写的文章另说,在整体上假名多于汉字的女性文章中,不会像这样每行第一个字全是汉字。因此,我认为很有研究的必要。那天晚上回来之后,我绞尽脑汁思考了这个问题。幸而我以前对暗语做过一些研究,所以最终还是破解了。现在我给你说说。先将这排汉字拿出来进行分析。表面上看像是占卦,看不出什么意思。我想,会不会和什么汉诗或佛经有关联,于是查阅相关资料,发现不是。在苦苦查找的过程中,我突然注意到,整篇文章里只有两个字被涂掉了。在书写得如此干净规整的文章中,竟有被涂抹的字,的确有些怪异,而且这两个字都是第二个字。根据我的经验,用日语写暗语时,最难处理的是浊音和半浊音。那么,被涂掉的文字会不会是为了暗示其上一行那个汉字的浊音呢?经下面验证果真是这样,这些汉字应该分别代表一个假名。到此为止还比较容易,接下来可就费脑筋了,算了,就不谈我吃了多少苦了,先说结论吧!归根结底,这些汉字的笔画即是解开谜题的钥匙,而且汉字的左右两边要分别计算。例如,‘好’字的左边是三画,右边也是三画,便是三和三的组合。将明信片的那行汉字变成数字列成表就是这样。这中间有个通假字,‘叮嚀’这个词常用写法是‘丁寜’,但常用写法在这里没法起到暗号的作用,所以特意写成了通假字。”

    他拿出笔记本写下如下表的内容:

    “看一下这个数字表,左边的笔画数最大是十一,而右边的最大笔画数是四,这不是很符合某些数的排列规律吗?比如说,这是不是暗示将五十音[5]按照某种规律排列起来的顺序?把五十音常规排列恰好是十一行,这也许是巧合,但不妨试一试。假设左边的笔画数暗示横排(子音)的行数,右边的笔画数暗示竖排(母音)的列数,那么,‘一’只有一画,没有右边笔画数,所以算是第一排的第一个字母,即ア。‘好’的左边是三画,所以是第三行,右边是三画,所以是第三列,即ス。以此类推,全部译成假名便是:

    アスヰチジシンバシヱキ

    ヰ和ヱ也是通假字。这果然是密码,翻译过来就是‘明日一点新桥站’。此人在密码方面真是个行家。那么,使用密码通知年轻的姑娘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而且看字迹很像男人的笔迹,由此判断,只能是男女约会的通知了,没有其他可能。如此一来,这起事件就不像是黑手帮干的了。至少在追查黑手帮之前,理应先调查一下寄出这张明信片的人。可是,这个寄信人只有富美子小姐才知道,这就有点麻烦了。但是,我把这件事和牧田的行为联系起来一想,这个谜团便一下子解开了。因为富美子小姐是一个人从家里出走的,按常理,她会给父母寄来道歉信(或是遗书)。将这一点和牧田负责收发信件的事联系起来看,就会发现有趣的故事。总之情况是这样的:牧田不知何时发现了富美子在谈恋爱,有生理缺陷的人会比一般人更敏感,他就把富美子寄来的信悄悄撕掉,然后把自己写的黑手帮的恐吓信送到你伯父家。这一点和恐吓信不是从邮局寄来的也很吻合。”

    明智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

    “太让人吃惊了。可是……”我还想提出一些疑问。

    “等一下。”他阻止了我,继续往下说,“我察看了现场后,直接来到你伯父家门前蹲守牧田。等到他被派出来办事的时候,我把他骗到这家咖啡店,坐的就是咱们现在坐的这张桌子。和你一样,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老实厚道的人,所以认定这个事件中潜藏着什么更深的秘密。于是,我发誓为他保密,说不定还能为他提供帮助,让他消除戒心,最后终于让他坦白了整个作案经过。

    “你认识服部时雄这个人吧?因为是基督徒,所以他向富美子求婚遭到了你伯父的拒绝,甚至被禁止进入你伯父家。就是那个可怜的服部。做父母的有时候也是糊涂,就连你伯父也没发觉富美子和服部早就陷入了热恋。要说富美子小姐也不应该那么绝情,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何必非要离家出走呢?即便你伯父对宗教有偏见,但如果木已成舟,他应该不会强行拆散他们,这就显得她见识短浅了。也许她妄图通过突然出走,迫使你顽固的伯父同意这桩婚事吧。总之,两个人手牵着手,偷偷地跑到服部的一位农村朋友家,自己逍遥去了。当然他们从那边寄出过好几封信,但这些信都被牧田那家伙毁掉了。我为此专程去了趟千叶县,这对男女对家中发生的‘黑手帮事件’竟然一无所知,一心陶醉在甜蜜的温柔乡里。我好说歹说地劝了他们一个通宵,这可真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啊!最后,我以一定想办法让他们二人在一起为条件,才好不容易让他们暂时分开,把富美子带了回来。今天听你伯父的口气,这个条件看来好像也能够办到。

    “现在再说说牧田的事,这里也牵涉了女人。他可怜巴巴地直掉眼泪。别看那样的男人,也有喜欢的女人呢。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多半是被卖笑的或什么人勾了魂儿吧。总之,为了得到那个女人,他需要一大笔钱。他说,本打算在富美子回来之前就逃走的。我深深感受到了爱情的魔力,那愚蠢的男人想出如此巧妙的伎俩,全靠爱情的力量啊……”

    我听了,不由得松了口气,这可真是发人深省啊!也许明智说得太多,累了,懒洋洋的。我们相对坐着长时间地沉默着。

    最后,明智突然站起来说:

    “咖啡已经凉了,咱们回去吧!”

    我们就此分别回家。临走时,明智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刚刚伯父塞给他的两千元纸包交给我,说:

    “这笔钱,你顺手带给牧田吧。就说给他结婚用。他是一个可怜的人啊!”

    我一口答应下来。

    “人生很有意思啊!我今天竟然做了两对有情人的月老。”

    明智说完,十分愉快地笑了。

    [1] 译文:一直想前去探望,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深感抱歉!近来,天气日渐暖和,一定择日去府上叨扰。几日前敬赠之物,承蒙夸赞,愧不敢当。那手袋是我为打发闲暇的拙绣,唯恐不入您的眼。和歌近日有无佳作?正值季节转换之时,万望保重贵体。再见。

    [2] 尺和寸是传统的度量单位,1尺约33厘米,1寸约3厘米。

    [3] 创刊于1891年的英国杂志。因连载福尔摩斯的侦探故事而广受欢迎。

    [4] 假名:日语里的表音文字。这里可简单理解为汉字以外的文字。————编者注

    [5] 五十音:又叫五十音图。指日语的假名排列形成的表,通常简称五十音。一般按照五列十一行排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