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尤四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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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沉寂下来,怅然道:“这事容后再议,也不是我说成就成的。”自己是个认死理儿的,既然得了宝贝,别人在他眼里都是垫桌脚的木头疙瘩,从此六宫怕是要守活寡了,单宠她一个都宠不过来,其他妃嫔就靠边站吧!有了子息的是造化,没有的,往后也别指望了。横竖自己皇子皇女也够了数,今后不生养也不打紧。

    宝楹愣了愣,这不年不节的,宫里有规矩,召见家里人得有主子娘娘口谕,报内务府,通知敬事房,并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宝楹哦了一声,“难为她想着我呢!那虫子捉它干什么,这拨收拾完了又来一拨,多早晚是头?”

    她嘟囔着,“奴才要随扈,路上照顾圣驾起居。”

    她呜咽应着,眯眼看他,他脸上的表情极受用,因平日调养修饰得好,二十九岁的人,还像刚弱冠似的年轻秀气。那肉皮儿女孩子一样细腻,和不修边幅的庄亲王放在一块儿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皇帝拉开她的手,贴着她的嘴角低声道:“别打岔,你才刚怎么着?停下来算什么事儿?”

    天渐次放晴了。

    他又惦记起锦书的病症儿,随手拉她的腕子来把,半晌问:“严三哥的药有成效没有?我瞧你的脉象平缓了许多,也不冲了,只有点虚,调理调理就好了。”

    这道门是内廷通神武门的重要通道,门禁森严,宝楹放缓了步子,也觉惕然有些没底气。门腋两侧荫头底下,两个大太监木桩似的伫立着,看见宝楹就地打了个千儿,“奴才给小主儿请安。”

    宝楹和新儿面面相觑,新儿笑道:“贵主儿跟神仙一样能掐会算,料定了您有这难处,早早就给您布置好了。”

    一个苏拉哈着腰回道:“姑姑,我们奉了贵主儿钧旨,来给宝主子院子里捉知了猴。入夏了树上招热虫子,养心殿里清剿了一程子,贵主儿怕散到宝主子这儿来,扰了宝主子清静,叫我们捉一个是一个,回头蝉蜕送寿药房入药,知了猴咱们一通好造哪!”

    新儿是锦书送来侍候宝楹的贴心丫头,原本是毓庆宫茶水上的,因着人机灵,又很有些魄力,就送给宝楹使唤。宝楹处世淡淡的,吃了亏也不计较,有新儿在身边,多少能替她周全些。

    他叠叠说了一车,朝政大事她不懂,也不好插嘴,可他说要御驾亲征,她猛地惊醒过来,不安道:“要打仗么?你要出征?刀剑无情,叫我怎么才好?”

    她惊慌失措地抬起眼,一头扎进他怀里,双手死死搂住他的腰,喃喃道:“我不叫你去,打仗太可怕,要死好多人……你别去,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没法子活。”

    “怎么还撒起娇来了?”他拿手捋她如墨的发,“朕是皇帝,这家国都是朕的,驱敌剿寇义不容辞。你放心,上阵杀敌自然用不上我,我单在御营行在里指挥部署,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她不答话,伸手钩住他的脖子,红艳艳的唇轻轻贴上来。皇帝闷声呢喃,“那册子瞧了?想是收获颇丰,眼见着大有长进呢!”

    好在单嬷嬷这人贪财,平时就爱四处打秋风,有银子送上门,断没有拒绝的道理。装模作样的表示了为难,最后只说“出了事儿我一概不论”,痛痛快快就让她出了景阳宫。

    皇帝无可奈何,抱在怀里腻声安慰,心头只一拱一热的难以自持。她是舍不得他,不愿意和他分别,要是他说出征,她照旧无动于衷才,那才叫人寒心呢!

    皇帝有些意外,她是个识大体的女人,尊贵的出身,矜持典雅是深深融合在血液里的。端庄得久了,突然有这样的小女儿情态,叫他措手不及又受宠若惊。

    “没干?”皇帝按住那纤腰轻浅的耸动,哑着嗓子道,“点了火就想逃,朕是叫你耍着玩儿的?”

    外头雨声缠绵,他的汗滴在她胸口,温和的,仿佛一直流淌到她心里去。

    “快说……”皇帝吻她,手臂紧紧圈着更加急促,“亲亲,快说!”

    过了承光门,远远看见两扇实榻大门,纵横九颗门钉,门扉紧闭,在日光下巍巍而立。

    她忙让新儿挽发,又嘱咐,“你先上神武门去,请太太稍候,我这就到贵主儿那里请旨去。”

    声音惊动了延和门上的掌事儿,高个儿米太监出来赔笑着一哈腰,“哟,小主儿来得挺快。”招呼门上道,“赶紧开开,贵主儿中晌差人来说过,看见宝小主要行方便的,你俩耳朵打卷儿了?”

    她却缄默下来,靠着炕头的什锦小槅子发怔。她活了这十六年,说长也不长,九年前紫禁城里的刀光剑影还像昨天刚发生似的,脉络清晰的刻在她脑子里。她一夕失去所有亲人,不能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了。他曾经是祸害她全家的仇人,现在是她最亲密的丈夫,她可以放下一切身外事,唯独放不下他。

    新儿应了,开了炕头矮柜的门,搬出一只檀木盒,把里头散碎银子一股脑儿倒在手绢里。宝楹顺手抓了几个,不能忘了院子里的头号霸王单嬷嬷,这个时辰在外头跑,叫她抓住了把柄不是闹着玩的。

    新儿笑道:“下等的杂役,哪里吃得那样考究!他们是现烤现吃,小主儿别问,没的叫您作呕。”

    头伏里,变天挡不住,所幸来去都很爽利。这场豪雨约摸也就两顿饭的工夫,云卷云舒,热辣的日头复照下来,枝头草尖的水珠儿转眼就蒸发得干干净净。树顶上的蝉被雨一淋中气更足,卯足了力道鸣叫,聒噪之声连成片,直扰得人受不了。

    新儿见是先头主子打发来的也不啰嗦了,只问:“这知了猴能吃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大中午的,几个小苏拉举着网兜在树下蹦跶,宝楹跟前的大丫头新儿卷起帘子朝外探看,不耐烦的呵斥,“耍什么把戏?不在荫头下待着,挑小主儿歇午觉的时候来闹,腚上皮痒痒了?”

    锦书有些迷惑,看他那样子,也吃不准是不是哪句话触痛了他,忙掩了衣襟谨慎道:“怎么了?是遇着了棘手的事儿?还是奴才说错了话?”

    小苏拉们年纪不大,也就十来岁,正是爱闹嘴馋的时候,什么都敢上口。宝楹拨弄玉鼎子耳朵上的小环,想起改朝换代那会子。那时候她和母亲因为是大邺官员内眷,叫南军抓住了少不得下大狱,于是逃出来东躲西藏,住过破庙,还吃过白茅的嫩穗子,只这知了还真没尝过。

    她暗自抹泪,恍惚天要塌下来了似的,固执地说:“你不愿意带着我,我自己想法子。”

    锦书脑子里一芒璨然闪过,暾暾绽出耀眼的火花来,不由自主拱起了身子,指甲几乎嵌进他背里去,“澜舟……”狂喜猛地将她淹没,她脱口呻|吟,“我多爱你……”

    皇帝缓缓道:“不和你相干,前儿有外埠折子来报,说今年是奇了,陕北入夏之后多雨水,榆林大仓里上年积的谷子竟霉了十万石。正是剿鞑靼的档口,粮草损耗,真是天灾人祸。”他抚了抚额头,“愁死人了!朝局虽不动荡,可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儿实在是多,去年的秋赋、海关厘金、粮漕、盐漕、各地义仓赈灾、户部亏空盈余……样样儿叫人费神,长十个脑子都不够用的。还有漠北战事,看来少不得御驾亲征。那个弘吉驸马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啊,用兵谋略不像游牧民族,倒有些中土的习性儿。朝廷几个车骑校尉,钦封的二品副将,在他跟前都成了手下败将。节节败退,城池一座接一座的失守,漠北大片都落进敌军手里了,我泱泱华夏,怎么容得异族一再挑衅?朕要去会他一会,六七年没上战场了,当是练练手吧!”

    他有点哭笑不得,“你能耐见长啊!想什么法子?”

    皇帝笑着去捏她的脸颊,“你安生在宫里主持宫务,等朕凯旋就是了。”

    “那你别管。”她哭得抽噎,“你是什么心肠?人家才……你就……”

    他浅笑着瞧她,那半句话填实了,八成是“人家才和你贴心贴肺,你就要撂下人家”,这么想来太叫他振奋了!二话不说先捧着小脸“叭”地狠亲一口,一翻身压在身下,吃吃笑道:“就会哭!怪道说女人是水做的呢,我都要被你淹死了!”

    新儿看看座钟道:“这会儿正是贵主子歇午觉的时候,指不定万岁爷也在,您这么贸贸然去,贵主子是没什么的,只怕惹万岁爷不高兴。”

    锦书嗯了声,“近来小肚子里不太冷了,我想是那几帖暖宫药的功劳。”

    心都悸动起来,欢喜到了极处,又觉得尘埃落定般的踏实。他拥着她附和,“我也是……我也是……”沿着额头一直亲下来,腻得蜜里调油,却似乎永远不足意儿,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到哪儿都带着,永远不分开。

    新儿忍不住要反胃,啐道:“真馋出花儿来,也不嫌恶心!”说着缩回来放下了竹帘子。

    锦书看着他忙活,把胳膊搭在眼皮子上,噘着嘴道:“没良心的,存心要臊我!”

    “那不成。”皇帝摇头道,“长途行军,风餐露宿的,千军万马都是爷们儿,朕还带个妃子,像什么话?”

    “这就好。”他抽回手臂坐了起来,往窗上看,这阵雨更急,雷声隆隆响得聒噪,他记挂起朝里的事,心头又不免烦闷。

    她犹豫起来,进退不得,猛想起今儿是自己的生日,旁人不记得,自己的娘是时时放在心上的。又是感慨又是焦急,盘算了一下道:“你瞧瞧盒子里,我记得还有五十两小银角子,全带上,趁着宫里各处都歇着,走动的人少,咱们悄悄给门上太监护军填补些,或者能见上一见。”

    宝楹才洗了头发,坐在杌子上叫小宫女拿纱巾吸水,笑着道:“说什么呢?外头怎么这样吵?”

    “姑姑出身好,不像咱们,穷山沟里来的,害了馋痨没法儿,挖空心思地找吃食。您不知道,这知了猴有一块地方是宝贝,就是这儿……”苏拉们笑嘻嘻指着蝉眼睛后头那一块说,“看见没有?鼓鼓囊囊又没接缝儿的,像个穿了胸挡的将军。回去拿锥子从虫子屁股里穿进去,像串糖葫芦似的,把那块对着火烤,烤得吱溜冒烟儿,这就熟了,盖儿一揭就能吃。那味道像鹿肉,又像是蟹螯,美着呢!”

    新儿过来接手,应道:“没什么,是慕容主儿打发人来给咱们捉蝉,怕虫子叫得您歇不好。”

    “我听说泉州有醉知了,大约他们是那么的吃?”

    正说笑着,外头门上小太监进来打千儿,“回小主儿话,才刚北边顺贞门上来人说,咱们太太在神武门外头候着,要往里递东西呢!”

    锦书别过脸去,她也知道自己如今愈发小家子气了,可他此去吉凶未卜,她怎么能稳稳当当在这大英后宫,操持那些她并不愿意接手的琐事?

    锦书推他那可恶的嘴脸,“你正经些,忒缠人我又要打发你了。我知道你的心,也待见你专宠我,可宫里这么多人巴巴儿指望着你,你还是勤翻翻别人的牌子,雨露均沾的好。”

    锦书扭扭捏捏闭上眼,小小的梨窝里装着满满的甜蜜,别过脸道:“我怎么着?我什么也没干。”

    新儿道:“没事儿,那起子苏拉才进宫的,手上没差使,闲着也是起哄耍猴儿,叫他们逮去吧,说是逮着了还要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