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九

行烟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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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二话不说,弯身捞起头盔,吩咐那人道:“传朕之令,集营中所剩人马,不得明火,至东面营门候驾!”

    本是惧血之人,此时却被这血战之声搅得整个人都紧兴而动。

    竟是没想到,她一路跟他来到此地,他还是想背着她,一人独行!

    行了许久,地势突然变陡,向南渐倾,两边高木密密丛丛,又有斜坡。

    远远天际墨染水飞,猛然传来惊天动地怒啸之音,声声不休,如龙吟九天,刹那之间响震苍穹无限。

    未及她有所反应,他右掌便长长探过来,拉过她的马缰,口中低斥一声,带着她一道往东面山坡上跑去。

    英欢微一蹙额,眸子动了动,再开口时语气弱了不少,“你既是不说,我便不走了。”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过身,“当我蠢不成?”停了停,又道:“大营中还剩几人几马,需得你去巡营?!”

    她睫落睫掀之间,他便已冲至前方那人那马之后,就见玄甲陡震,长臂一挥,枪落之刹,马蹄屈倒。

    他为何会带她来。

    知他所谓何事,不由更是羞恼,撇了眼不再看他。

    她定眸,冲那人所过之向冷声一唤:“曾参商。”

    贺喜登时起身,弯身拾了头盔便要出帐。

    蹄踏雨碎,泥水溅身,破风之向,正对前方银甲灼灼之光。

    她一急,又道:“若是出兵,带我一道去,可好?”

    她凝眸以视,然后轻一点头。

    坡并不高,不过二十余丈,坡下夏树枝繁叶茂,雨落而托,纷纷抖抖好似柳腰少女。

    当此一刹,才知他到底要带她来做什么。

    东面忽有马声,数骑倏然而过,快得辨不清人形。

    她垂睫,轻一摇头,红唇微弯,“不怕此战,怕他不死。”

    只不知将来何时会血溅万川,战声轰隆,扰没了这一方素心之静。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剑柄沾雨,凉得烫手。

    她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冷笑道:“你若是走,那我便跟着你不离。”

    今夜,她亲为之报!

    她僵着,看那面高擎之旗随败退乱兵疾速荡近,飘进两山之间。

    英欢蹙眉,眸子一斜,冷冷睨他,论眼下这阵势,若无事先演排估测,哪里会得这般迅而不乱,稳而不拖。

    于是他猛地掉头,臂下长枪一转,枪尖微挑她的马缰,勾着一绕,带她一道下山。

    时日入夏,中宛境中西北广川淫雨霏霏,草长泥积,大军辎重行之速慢,贺喜命方恺率风圣军精锐为前哨先行,令江平统步兵及攻城利器于后,自领邺齐轻骑三万疾速行军,十日便至顺州城下。

    右手松开马缰,然后探至腰间,蓦然抽剑而出。

    两山之间,一人倒落数马翻,中宛大军瞬时乱上加乱,仓促之间撤退之阵全无章法,哀号低骂之声混杂不清,血雾混雨腾腾而飞。

    南面重兵在迫,中宛前锋拼命似的朝北突围,北面千骑伏兵数寡难敌,不多时便被斜破一口,待整阵重围之时,已有数十中宛骑兵冲出重围,朝北飞驰而去。

    英欢见状,心底不由一揪,抬手探上腰间挂剑,急急上前半步,盯着他的后背,嘴唇动了动,就要开口。

    贺喜纵马驰过乱战之中,冷冷一吼,长枪白亮之尖划过北面阵前,点了阻敌千骑中的五十人马,长臂倏然一挥,落枪,又提,直指前方破谷而出的百余骑中宛散兵!

    她立在马上未下,身上雨氅油面已被雨水浸透,听了他这话,不觉有丝冷,动睫瞥他,终于问道:“为何带我来?”

    浑身血沸之下,心底隐隐漫出些,陌生不明的东西。

    当是燕朗无疑!

    英欢微一侧身,再看向他时,目光且惊且喜且不解。

    她为二军主帅,此策自是知晓,而贺喜于东西两面设伏兵多日,等的便是燕朗会上当出城。

    她回身转头,看着他,眼中水火乱跳。

    英欢眸冷,好半天才松了手,“退下罢。”

    坡下猛地窜过一人一骑,飞也似地往北面奔驰而去。

    前方中宛散兵已被邺齐轻骑砍杀近半,余数拼命朝北狂奔,蹄声震震,甲裂人翻,混着风声雨声,颇令人寒。

    刺痛万分。

    他收弓,臂下长枪之尖凛凛逼人,眉飞横眸,冲她道:“随我下山。”

    欺君之罪,她倒是不怕!

    他凛凛之势如狂风扑地,为她清出血路一条,身后是邺齐轻骑拦杀之声,唯前方将甲银光由他来追。

    却不料他会说这话。

    千余铁骑抽鞭落马只在一刹,万蹄轰然震地,利甲所向之处割开片片雨幕,杀气腾腾,向南飞驰而冲。

    贺喜人在军后,勒缰停下,昂首朝远处略眺一番,并未多令,而前方千骑铁阵已然裂成两半,各由将校领至东西两面,分向而伏。

    他目光顺滑而下,落在她腰间黑剑之上,斜眉扬动,低声问她:“可曾使剑杀过人?”

    狄风战死之仇……

    他脸色蓦然一沉,寒声道:“这便是为何要瞒你的原因!”

    这剑陪着狄风,舔噬过多少人的鲜血,才为她赢来脚下这寸寸疆土。

    眼烫心抖。

    他却立如磐石,陡削面庞上隐隐带了胜者之意,一双眸子中忽明忽暗,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可她信他。

    贺喜抖缰,绕马一圈,掠过她身旁的时候低道一声:“跟着我。”

    眼前血雾蒙蒙,睫上沾落的不知是雨还是泪。

    她听见他这笑,心头竟是一凛,方恺领军向南,诱敌以战,若中宛大军不敌而走,此地仅凭他千余铁骑,又何敢言利断其退!

    先抵之部又分东西两军,于城外三十里处屯营安寨,不急于攻。

    他足下顿住,狠狠一丢盔,转身扯她入怀,滚烫的唇舌压下来,咬住她的红唇,撬开她贝齿,一路猛进,搅得她心神俱碎。

    南面吼声震天,蹄踏兵颤,远远便见方恺帅旗逆雨而展,如朔风过原一般,风圣军并邺齐轻骑似潮水一般自后方直直涌来,将中宛退军之部尽数压入两山狭长之带。

    驾幸军中已久,知男儿披甲刚逆无物,却不知出战一刻竟能迸发出这般铁血戾气!

    知她欲为狄风报仇,屯兵于顺州城下多日,两面大军呼吸相闻,血溅沙场一触即发,只消一提燕朗,她便眼冒血色,恨不能手刃其首级。

    不怕死生之殇……

    可燕朗沙场滚刃多年,自是不会轻易上当,因是连续多日,顺州城上都无一点反应,任是方恺如何布阵叫骂,都似音沉大海。

    “遥见帅旗,应是燕朗亲率精骑出城!”

    苍戾寒声一句响,带动了她心中翻涌之血,不明之火猛地腾燃而起。

    刀唇一线,不作多言。

    话未说完手便被他握住,一路拽着大步往帐外走去,来不及再问再说,出帐之时便见外面营东远处一片漆黑甲光。

    由是才能诱燕朗派兵来伐溃退之军。

    她抬睫望向他,见他眼底墨邃无光,不似说笑,不由一眯眸,半晌之后,慢慢摇了摇头。

    曾参商一抖身上落雨,跟在她身后进了帐中,一字不吭,脸色不甚自然。

    而后蓦然收枪指前。

    他身影如惊锋一剑,自溃兵中一路持抢横杀而过,人马过处不留人命,泼墨走龙一般迅猛刚厉。

    五十人马飞奔离阵,顺他所指,直扑窜逃敌兵。

    昏暗天际似被那隆隆凄厉哀号之声所染,渐渐压低,然后更低,低到就似要倾墨而下,掩透远远雨血之色。

    万丈铁血、千刃傲骨之下,点滴温柔,只为她一人。

    “当是燕朗之部中了方恺诱伏之阵。”他在她身后低声道,语气缓缓,不带一丝紧迫之情。

    他沉眉不言,侧身几大步走去坐下,大掌往膝头上一撑,冷声道:“不劳你操心。”

    声音甚惑,叫她脸庞乍然作红。

    她呼吸骤然紧促,勒马向南望去,虽看不清什么,可却能感到那重重杀气,万军槊戈相交而战之象,仿若就在眼前。

    他催马近身,长臂探来,伸指轻轻抹去她脸上雨泪之水。

    “主帅视帐。”她轻轻开口,语气淡淡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而走。

    英欢回头睨她,劈头便问:“今日仍随方恺去城下叫战了?”

    黑马蹄扬泥飞,一路踏雨而来,风风火火如雷过天际。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湿雨,转头看她一眼,道:“此地观战,正好。”

    英欢蹙眉转身,在帐中绕了小半圈,脸色愈发僵了。

    破谷而出人马众中,银甲之光陡亮。

    以贺喜之谋略,又怎会坚信燕朗会随意出城;何况连她都能料到,方恺又怎会锲而不舍地日日与敌叫阵。

    睹此之景,纵是在夜雨之中,心也为之巨震。

    她怔然,不及有所反应,隐见其后又跟了数百骑,甲溃兵乱,人马喘息不休,逃命似的从两山之间飞穿而过。

    他只僵了一刹,便微一勾唇,慢慢将头盔取下,一甩其上积雨,几步走过来,低声道:“怎么来了。”

    她方才开口想要说的,本不是让他带她走。

    轻轻一叹气。

    她心跳得似要扑出来,人在马上却不颤不动,手将马缰攥得更紧,不知是受他杀气所染,还是被那不远处的近战之声所骇。

    贺喜眸底一黑,一把扯下她的手,“还要去巡营。”

    燕朗率军追袭,以为退军无粮溃散,却不料他遇到的是满怀恨火、誓要替狄风报仇、以血尽洗前耻的邰涗风圣军将士们!

    马倒人未翻。

    江平所领步兵及攻城之器迟迟未到,若想求胜,便只有挑敌出城之策。

    他蓦然扬眉,褐眸于这雨夜之中燃亮非凡,望她半晌,才漠声道:“此一役,他必死无疑。”

    东西两面仍是毫无动静。

    她深吸一口气,眼前一暗,浑身力气在一瞬间统统消弥,握着剑的手也开始狂抖,只心底碎石滚起成堆,牢牢压着她的胸口。

    “陛下。”负手垂首,声音低透。

    英欢端端坐在他帐中案前,一身络璃薄甲映着帐中烛火之光,愈显色厉,脸上无甚表情,只眸底有些淡光,看他进帐,却不言语。

    银甲颤倒在地,她猛地勒缰回马,疾催几步,胸中恨火喷礴而出,扬手挥剑,再度砍下,狠狠割过那人颈侧!

    当此一刹,东西两山之间伏兵齐齐呐喊出声,震天动地大吼不休,箭啸不止,利镞哧哧穿过丛木,顷泄如注,射入溃逃而过的中宛大军之中。

    可他竟是一副成竹在胸,稳操胜券之样。

    玄甲之上,雨粒点点触目,在夜色中散发着诡异的冷光。

    光波缥缈,却带了血腥之气,自远方一路荡过来,横映天穹一方赤。

    曾参商点头,眉头小动,站得更是老实。

    身旁之人忽而策马回头,往坡北行去。

    二马并辔而行。

    她诧然,没想到他又使这招,不禁轻嗤一声,“这伎俩使来使去,竟还能骗人相信。”

    他未披雨氅,人在马上舒体而骑,肩宽背挺,任雨落雨洗,毫无暇碍,待至军前也不多言,只飞快扫视一番,见人静马默,便点了点头,抬手比了个手势,长臂一挥,猛地掌切而下!

    风雨之下,他眸光如狼,凶狠万分,口中响厉一声马哨,她座下青骢昂脖嘶鸣一声,跃蹄冲过阵前,驰至他人马之侧。

    苍天之上,血光横映。

    她攥紧了马缰,不动不语,心口砰砰在跳。

    黑底白案,诺大一个燕字。

    耳边骤然响起弦铮之声。

    他人马立了一刻有余,见前方马阵散布开了,再无踪迹可循,才低眼撑鞍,偏头看她,一弯嘴角,笑道:“走。”

    竟是隐隐兴奋起来。

    明明是战生败死之血事,却被他做的这般利落雍华。

    贺喜大步入帐,抬手摘盔之时随意抬眸,一下便愣在帐口。

    她长睫微微颤了一下,座下战马怒冲横踏,颠飞离道,若是松缰,又如何能控得了马势……

    怕不能战!

    颤栗嘶鸣声起。

    看着她飞快退出帐外,形没入雨幕之中,才低眼冷笑半声。

    不怕血溅之殁……

    大营之中静谧非凡,水色霰淡,湖天碧草间墨云虽荡,却浑成一副尖毫扫就的白宣之画。

    帐外忽然响起人声,“陛下!”

    他目光灼灼,臂下长枪银尖冲地,盯着她,眼底凶戾之狠已消,小簇火苗隐隐在动。

    夜深雨大,天边黑雾浩渺,闷扣如盖。

    她狠一吸气,马蹄碾泥而过之刹,手起剑落,直直劈向那颤光银甲,用力猛烈,右手虎口陡然作痛。

    她霎时明白过来,惊然一挑眉。

    军后忽然有银甲一片,光凛透雨,伴着怒喝指阵之声,几瞬间便将乱军稳住,又挥斥后方人马,便欲破谷而冲,意在图速。

    曾参商不敢低头,可也不抬眼,脸色微红,半晌才小声支吾道:“邺齐皇帝陛下又往东西两面增派了些伏兵,所以……”

    他见她不出声,不由驱马并头,又道:“怕?”

    思绪飘忽一瞬,耳边响起他低沉稳漠一声吼:“走!”

    雨水沿着玄甲边缘滑成一条白亮细线,待人翻身下马之时,陡然裂成粒粒极小的雨花,四溅开来。

    恍念之间,忽听远处传来铁蹄踏地之声,倏然而近。

    将帅言辞之间虽不露痕迹,可却处处透着古怪。

    她又想了想,才开口,声音如雨,脆且冷:“你这些天来背我不见,就是在忙此事?”

    她动动眉头,欲问,却不知该不该在此时问,怔迟间他已扬掌扯了雨氅过来,抖开来披在她身上,利落系好。

    英欢立在帐边,眼前帘布挂起未落,撑手于帐柱一侧,看雨点飘飞,远处月隐云现,久久都不动一下。

    似是奋然,又似狂躁。

    如困兽出笼、饿豹捕食,一路返追至此的两军将士们都杀红了眼,于两山间狠剿中宛大军,战势胜负一眼便明。

    转瞬之间,底下有数百骑过,人马之众渐渐多了起来,却是慌乱无章,蹄踏甲动兵器乱动,一派昏聩不知所向之样。

    杀气凝重,利甲尖枪塑得他浑身上下都是刃,都是锋,都是直叫人胆战的扑面戾气。

    她脸色变了变,“为何串通上下,瞒我不说?”

    过渭水后,大军一分为二。

    丈宽帅旗遽然半落。

    两山之间,三面大军血战不休。

    腰间铁剑陡鸣而震。

    她急急一喘,转身看他,一眼就见他眼底满是寒意,面无怒色,眉梢眼角却隐隐散射凌厉锋芒。

    英欢看曾参商只低着头看脚下,不禁挑眉,伸手勾了她的下巴,定望着她,道:“今日大营之中何以这般空谧?往日留营兵马,今日都去了何处?”

    雨雾腾绕,他的眼神堪比淬火之剑,凌厉得让人不敢直视。

    漫天飞雨滚杂厚重咆哮战声,层层逼来,雨雾拧着血光,蜿蜒吞噬了她的心神。

    他喉间忽而滚过一声沉笑,又道:“更没想到,他竟然只带了三万人马。”

    心中恍恍一亮,陡然明白过来。

    两人相视良久,谁也不再开口,静夜如海,波波溺人。

    死生与共、并肩而战……

    于宏同林锋楠率邰涗大军主力疾逼仓州,方恺麾下风圣军同贺喜所辖邺齐大军并师北上,挥锋直指顺州燕朗亲部。

    耳边传来他沉厉的低嘱之声:“松缰,拔剑。”

    右手紧攥剑柄,断刃之锋逆风割雨而过,然后蓦然抬起!

    她心口有血在涌,看那银甲颤了颤,便要翻身去捡地上落枪,可他却攥枪不动,勒马回身,望着她。

    虽是淡笑,语气却是狠厉决绝。

    南面战声却是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他望着她。

    目光寒凌似尖冰,其间何意不须他道,她已然明白。

    贺喜忽而转过身来,眸间有火,神色又与先前不同,低声堵了她的话:“既是燕朗亲率大军,我便带你一道去。”

    刺得她一双眼火红。

    连续八日,日日都由方恺率五千人马,于顺州城下冒雨列阵,擂鼓叫阵,欲诱燕朗率军出城以战。

    她闻言,脸色瞬时一冷,撇眸不再看他。

    一早便知,她骨子里是同他一样的人!

    英欢看她一眼,挥手一扫帐帘,转身向内,“进来。”

    夜色之中,雨幕之下,骑阵之后远远有帅旗随扬而来。

    他猛地一抽鞭,持抢在手,跃过她人马,侧眸冲她飞快道:“任马而行,随我而来!”

    而两军并师合战、割首计功,邺齐铁骑又怎会甘心于邰涗大军前落了下风,其挥剑持抢、纵马杀敌之猛利又何弱于风圣军!

    利羽飞冲,穿过雨幕重重,直削旗杆系绳。

    她摇头,手却不由自主地摸上那剑。

    若是这般,她必不负他用心之苦!

    她也看着他,见他玄甲湿漉漉的,额上还挂了水珠,在这大帐之中,不擦不换,竟也不嫌冷。

    弓矢利箭,碎尸四落,血沫横飞,遍山漫野的哀号之声令天幕为之陡颤。

    两面山下伏兵人马瞬时皆发,持抢策马,冲入中宛退军之中,如利剑横扫苍波,生生截断了中宛大军退路!

    来人一身雨水乱泥,才一入帐,也未看里面有谁,垂首便报:“探马回报,顺州城中出兵,约有三万之众,直朝大军南退之向行去!”

    她侧眉,辨出他眸中紧闪而灭的喜悦之色,于是更加不明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只是下意识接口道:“自是高兴去的,只是……”

    不过如此!

    她假作没看见他眼中黯柔之色,蹙眉又道:“以燕朗之老辣,怎会于雨夜亲自率军出城……”

    又过许久,两山之下静得让人发颤,千骑伏兵不出一声响动,她心且不安。

    南面扑杀之声愈近。

    浓浓的血腥味荡在这潇潇冷雨之中。

    如此无言戾窒之象,顿时让她心有所撼。

    隆隆战声似春雷过阵,嚎吼枪撞之声如飞絮一般直塞耳际。

    她闭了嘴,待人将御马牵来,便翻身而上,腰间苍黑铁剑被雨洗得湿冷冷,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下拍着络璃甲片,声音清脆得紧。

    夜雨如珠而下,粒粒迅急,敲在他玄甲上,迸溅碎裂处处湿。

    她在坡上俯瞰山下景象,看着那人那甲,心口恨火几欲破腔而出——

    半晌才离了她的唇,头抵在她前额上,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莫论如何,都瞒不过你。”

    人马疾行间,睫掀睫落都是水,辨不清身周是何景象,只盯着他甲上冷雨之光,步步紧驰。

    断剑之刃犹然锋利,在雨幕之下折了寒光一线。

    但,先前一刻他还因她想要随军出战而板着脸给她冷色看,眼下竟偏又主动要带她一道去。

    又过了一刻有余,才见远远一人小跑过来,身形瘦削,甲胄不似寻常之人,也未着盔。

    他敛了目光,慢悠悠道:“因他不知,是我领军在此。”

    心底有碎石滚过。

    这才陡然回神,见他已扯缰转向,忙也吁马调辔,随他逆雨朝南,顺千骑踏泥而过之路疾驰奔去。

    他只闭了嘴不吭气,眸底沉黯似墨,看着她。

    但仍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镇了镇神。

    英欢忽而起身,绕案而出,走近他身旁,抬眸盯着他,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湿雨,“不卸甲,是打算还要出去?”

    烛火之苗忽地一跳,嘶的一声。

    飞驰之速,快得不可思议。

    原来先前种种,都是做戏……知燕朗定不会受激出战,才日日都去叫阵,拖了这么些时日,辎重之部至今未到,若是此时装作粮草不足往南退走,倒也能叫顺州城中守兵轻信。

    他弯身,自马下捞起弯弓,动作迅急,拈指抽箭,张弓搭弦,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镞尖对准山下渐渐扬近的中宛帅旗,随之慢慢紧移。

    二十丈的陡坡,在他发疯似的猛冲之下,弹指几瞬便跃至底下湿泥之地上。

    暮下时分,雨线如银,丝丝沥落。

    他一挑眉梢,嘴角微咧,“没有背你不见。”

    她整个人都呼吸不得,血凝心烫,马缰勒得手都痛。

    他又道:“可怕杀人?”

    她没说话,心下却在暗自思量。

    南面目尽之处,火光腾然而起,锁雨顿化。

    贺喜立时侧身,“进来!”

    眼里生生熄熄有焰乱跳。

    青骢纵驰,剑削雨风,眼前只有那银甲一方。

    心底狠狠一动,先前那火又燃烈了些。

    他眉间有浅浅的褶皱,脚下停了停,将手中头盔扔去一旁,却不卸身上甲胄,看着她道:“这么晚了,早些回去歇息。”

    双腿猛地一夹马腹,喝斥青骢再行快些。

    暗雨之下,胜役激沸。

    英欢轻吸一口寒雨之风。

    前方有令迅下,千骑骤然止步。

    她挨在他胸前,任雨水沾了一甲,伸手去抱他。

    人马已然集结将发。

    一字一语咬牙而道。

    氅角冷缘扫过她的脸,沁凉。

    她还未来得及点头,便见他已回头,纵马直冲向前。

    他低低笑出声来,脚下催马凑近她,沉声道:“想当年,连你也被我骗过两回,休要嘲弄旁人。”

    怕不够狠。

    马在狂冲,前方先行的邺齐轻骑已然挥刀斩向逃窜的中宛人马,雨血遍地而淌,她呼吸骤紧,攥着缰绳的手开始发抖。

    他挑眉,脸色略变,“何人领军?”

    她任御马顺风而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他手中长枪飞转,利尖直对不远处的银甲黑马,眸底如火在灼,滚烫非凡,连心都透着浴火之殇。

    他低眉,不紧不慢道:“因没料到,燕朗会亲自率军出城追袭。”

    身后山谷狭道之中,厮杀之声渐渐漫入雨中,越来越小。

    他低头,目光落在她腰间挂的狄风佩剑上,眉间略陷,环在她腰上的手收了回来,半天不说话。

    他亲了亲她的脸,沉沉又道:“今日才命大军出营,伪作粮草不足之象,向南佯退。”

    她再无二话,一抽马臀,随他往东面驰去。

    遥遥天地间,清雅得紧。

    她一下子便火了,飞快回头,见他板着一张脸抿着唇,不由更是恼怒,微一咬牙,道:“你奇兵诡谋,此次又想将我撂在大营中,自己出去行何险计?”

    他低了低头,薄唇擦过她的嘴角,语气淡淡轻轻:“不高兴去?”

    到底何事,能让曾参商都瞒她不说。

    恍惚之中看见他驱马过来。

    南面退伏之兵可趁势围剿其军,而他自会领兵从后截其退路!

    战气腾腾,铁血狂沸,黑倏如箭。

    人马待至坡顶时才被他松放开来。

    那人闻声立时停下,转了个身,瞧见她在帐边站着,便又匆忙掉头,一路逆雨跑了过来。

    人刹然而动,冷冷一吸气,看他策马向前,不由跟了过去,立在山坡南面峭缘之处,遥眺远方火亮之向。

    帐帘已落,飘雨细丝如雾般掀了一角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