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

行烟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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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脸不由一冰,挥袖放帘前冲外道:“让他进来。”

    贺喜眉扬眸寒,看着他,慢慢开口道:“巍州城西新开一口,为送粮之道,因不为外人所知,所以无重兵屯戍。朕今日过帐提及此事,帅令由是而定。”

    本是一早便换了衣装要随方恺前去巡营的,十一万军阵大营待她去阅,将行之时却被英欢突然召来行帐中拣理京中送来的急件,而后半晌也不放她走。

    她看他,不解他是何意,只下意识道:“曾参商。”

    狄风一死,最初之愤其后之哀久居心间,无论如何也挥不去;虽知其时他并不知狄风会遭燕朗所袭,否则也不会仍然派将领兵南下;虽知他并非有意要晚半日,若不是为谷蒙山伏兵所击,自是会火速领兵折南;虽知他言析有理,纵是那日邺齐大军及时赶到也无法言胜,可——

    贺喜面庞覆冰而寒,低眼将她打量一番,见其骨瘦清朗,风神奕奕,虽显文仕之质,可一身乌檀骑装却又不显怪异,不禁挑眉,低声道:“站住。”

    他温热的嘴唇隔着宽凉的桌案落下来,沾上她的唇瓣,细细地吻她。

    但种种这些,还是没法作为原谅他的理由。

    英欢朝后一靠,稳了稳心神,垂睫伸手去接。

    以他之狠辣霸悍天下惟其独尊之势,竟独独能容她一人至此地步,其间是何情又是何意,她竟是……今日才知。

    方恺领兵出外若有变动,自有监军来斩——

    她此生未有一次进膳进得如此惊心动魄,入骨缠绵。

    她伸手,轻轻摸过那些字,墨香侵心,字如其人。

    英欢微恼,将面前盘子蓦地一推,抽了软绸拭拭嘴角便要起身。

    由是才知他为何对寸疆寸土都看得如此之重。

    他嘴角笑容僵了僵,收回手背在身后,眼中光灭。

    她掐掐拳,哀然垂眼,心底默叹。

    外帐之中置了二案,英欢素冷着一张脸,坐于上案之后,瞥他一瞬,目光又转回身旁之人,轻声道:“待一会儿你再来,朕还有事要交付与你。”

    翌日暖阳灿灿,和风短煦,山下营帐之中安静异常。

    一计一行一言便使邰涗大将伏服,她心该喜该忧?

    守卫立即低下头,朝后退去一步,道:“皇上有言,陛下入帐可免卸甲器。”

    “任何军职?”他声音不热不冷,虽在问她,目光却淡淡瞥向案后英欢。

    心里顿时也跟着一道痒了起来。

    他直起身子,眸中平平无波,点头道:“你信他,倒是信了个十足。”

    他将案上先前写与她看的那叠纸拿起来揉了,看她道:“说到底,还是不信我。”

    她坐不稳,抬手去撑案,却碰翻了朱墨,指尖染了一片血红。

    巍州城,北山南河,易守难攻。

    他压下来,眸色深深,“为何要带一个女子来军中?”她御驾亲征是迫于东面军中急势,但也不必再带一女人来。

    忙不迭地穿过守卫,往方恺中军大帐跑去。

    他未再回头多言,展了展身上锦袍,抬脚直接入帐。

    贺喜盯紧他,眸间寒意深甚,口中却是轻笑一声,“时日未久,斥候探变亦需机缘,此报朕也是昨日一早才接的。”

    “昨夜。”他横眸凉声,手指轻弹寒滑桌案。

    却是不怒而屈人之势。

    方恺推开守卫,大步入帐,见贺喜也不行礼,只对着英欢叫了声“陛下”,而后扬了扬手中素纸,道:“此令为陛下一人所定?”

    似剑眉峰陡扬,面若平湖之冰,足下不疾不缓,剑鞘触玉而鸣。

    她见他无话,便封了这纸,传人入帐,让送去方恺帐中,待人领命退去之后才又看他,道:“不是不信你,只是若方恺真心不愿从此策令,纵是逼他出兵,以他的性子还不知会生出何事来。”

    这心结到底是解不开。

    方恺嘴唇动了半天,侧目看一眼贺喜,又望向英欢,而后扯开那纸,道:“一向只知巍州城防与别城不同,只有南北二门。陛下却调我领兵八万去围打西城,恕臣驽钝,不解陛下圣意。”

    她逼自己垂下眼,重新洗笔蘸墨,却挡不住心中茫然一片的感觉。

    从未受过这么温柔的他。

    英欢低眉,唇角僵直,手却攥起,飞快瞥贺喜一瞬,心中又是冷笑……果不可信他。

    内乱外祸齐逢之时,他肯弃已定之计而亲自率军助她退敌,为她负伤,不占她土,纵是知她会图谋以对,亦要留下见她一面。

    他跟过来,自她身后也将手按进来,另一手揽住她的腰,垂首去亲她的发,开口略显无奈,低叹道:“终此一生,定不再负你所信。”

    英欢再也不语,兀自下案,去一旁乌木矮几前坐了,伸手取了一盘夥兵送来的吃食,拾箸等他。

    却也不敢多问。

    才知简简单单几令之后是他的血汗之辛。

    两军再伐,尊她为帅。

    军中膳食自是不比京中宫例,英欢每餐不过比底下将兵们稍好一些,一几饭菜看上去普普通通,只那两双冷光银箸贵气凛人。

    贺喜垂眼片刻,又抬头,“并非只是斥候所探。”他转身,从案上扯过那纸长绢,丢给方恺,“巍州外城兵防。”

    “更何况,”他又笑,手指拨开她红唇,俯身而下,凑近她,又道:“那人还是个女人。”

    曾参商头顶几将冒烟,忍不住回身去望,却见英欢不紧不慢地捧着茶盏慢慢在饮,似是听不见眼前二人对话一般。

    纸上字字清楚句句明晰,不像将发之令,倒像是专门写与她看的。

    锦袍如凉滑之水,摆随风飘。

    然帅令如山,纵是方恺不服此策,他亦能让她迫其就服。

    她纤眉略蹙,手指卷了卷袖口,当真没想到他会如此胆大冲天,毫不顾忌自己身上尊位,为夺巍州一役而亲身赴险!

    她心间被他搅得一室狼藉,身子奇软,由着他一块快地喂她吃完那盘羊肉,脸都要绽出血来。

    贺喜神色略显诧异,转眸又看她几眼,但见她容貌年轻非凡,声音一下寒了七分,低声道:“可见深得圣上宠信。”

    英欢瞧他这神色,再听他这语气,虽是平稳不起波澜之态,可心中再明白不过。

    她不动声色地又垂下眼,搓搓染了朱墨的手指,心口砰跳犹然,暗嗟一声,拣了那几张纸复又去看。

    如何能一生不负她。

    贺喜翻掌,握在匕首柄前,慢慢地,一下下地切割那些肉块,待一整片羊腿肉骨分明,羊肉都成了一口即入的小块才止。

    贺喜手臂长伸过几,牵住她手指,将她的手按在桌上,低声笑笑,道:“统军为帅,怎能不进牛羊之肉。”

    大营未出兵马一万,为邺齐亲军一部,留以守营。

    直到此时才知,圣心究竟若何。

    英欢不自知地一直看着他,本以为依他的性子,定会因曾参商而动怒,却不料他竟是一点也不在乎先前所见,连她为何要任命一个如此年轻的文官为监军都不过问。

    她停下,抬头时见英欢红唇扬笑,抬袖伸手,替她整理了一番袍襟前面,而后低语道:“早去早回。”

    不禁哑然,一头雾水。

    想到她所置的那位监军,心中不禁略明,其年轻无历,恐怕纵是大将有变,也不敢硬执军法。

    不负她之所信。

    方恺一眼扫过,面色小惊,“此图何人所绘?”

    她无奈坐下,看着那羊肉,眉头攒蹙起来,膻腥味阵阵飘过来,闻着便觉反胃,哪里能吃得下去。

    英欢定立于帐中,目不斜视,点头道:“是又如何。”

    令自帅出,将自服之;若有违者,军法处置!

    她手紧捏着那纸,淡笑,纵是不知兵事细末,也知以巍州城坚,想要一夜将其攻破何其难也。

    他眸中黯黯漾光,捏着匕首的长指轻晃,又道:“你若再瘦下去,可就真的只得任我摆布了。”

    他刀唇微弯,无声而笑,步子放缓了些,抬眼将道旁这些邰涗将兵一个个看过去,而后挑眉,望向远处中军大帐之北的皂柱缃帘独帐。

    忽然有些明白过来。

    腰间金龙玉革带折日而灼。

    心中略感好奇,稍存浅怒,又有遗憾。

    想着想着,手在水中便变得冰冰凉。

    贺喜眼眸微动,见她转头回望时短领恰露颈前一寸,目光稍稍晃了下,眼中忽而一亮而灭,抬手一摆,道:“退下罢。”

    邺齐二将,余肖领七万兵马南下袭营,江平领二万攻巍州城南;邰涗三将,于宏领二万人东行而下,越河以攻巍州城北,方恺领兵八万自西围城主攻,林锋楠领其余一万退至巍州以东断其退路。

    曾参商忙谢了命,几大步冲出帐外,到了外面深吸一口气,侧眼便见帐柱其上湛然玄剑,身子又是一哆嗦。

    帐外忽起吵闹之声。

    她心中最想要什么,他分辨明得,然后他给她。

    他撇眉,低低笑出声,这世上情之一字,本就难言以道,手臂力道一松,便被她挣脱开来,低眼见她转身抬头看他,不禁扬扬嘴角,道:“唔。”

    那一片羊腿本也不大,被他剔骨刮肉,三两下的功夫便散成了方寸大的肉块。

    他横眸一瞬,欲言又止。

    她以为他往来之间、低笑之下、逾矩之举其后不过是他私心,可却不知,他种种之行件件所做,都是在护她。

    她抿抿唇,不说话,然后慢慢起身,绕过他,往外帐一角立的铜洗走去。

    山涧清泉微凉,手按进水中,稍稍揉搓一番,上面血色朱墨便溶入水里了。

    贺喜薄唇微翘,淡淡道:“朕。”

    英欢未抬头,余光看见他要出帐,忽而扔了笔,眼睛仍盯着折子,却对他轻轻道:“留在这吃罢。”

    他抚剑上前,淡望守帐之卫一眼,笑意敛了些。

    利刃无情,人却有意。

    后面半句话被他生生截断,可他眼中那忽明忽灭之光,顿时让她明了他话中何意。

    他负伤领军,千里战袭之果只因一诺便统统与她,纵是她在他伤重难战之时夺他重镇,他亦未反目相对。

    真是收放有度。

    决于三日后发兵伐巍。

    常年在外行军打仗之人早已习惯,能吃上荤肉便算是上幸之事;英欢虽明此理,可对着那骨块甚大的粗糙肉食,却是怎生都动不得口。

    贺喜却盯紧了她,抬起左手去揉她的唇,暖热的指腹按着她的唇瓣,眼中漆黑似渊,低声笑笑,道:“以为同旁人故作亲昵之态,就能把我逼走了?”

    漠漠疆镇敞域千里,是他能给她的最珍之物。

    贺喜四下看了看帐中诸物,又望了眼里边以隔内帐的青幔垂帘,眼里黯光一闪,转身走去另侧案前,撩袍坐稳。

    英欢默声小口吃着饭菜,也不看他,垂下的长睫盖住眼中神色,让他更是不解,只觉她对他的态度突然变了,可到底是哪里变了,一时却又辨不明。

    贺喜人已走至帐帘一侧,闻言稍滞,以为她是飨客之辞,不由低笑道:“无碍,我回营便是。”

    拾笔蘸墨,悬腕其上,飞快地勾画书写着,神色一丝不苟。

    她挑睫望他一眼,眸光清冷之中又带了丝顿然,原以为这么多年来他沙场常胜之名当属帷幄决策天资,可今日才知,那胜役广疆背后,存了多少他亲身与付的艰厉劳顿。

    几人忙遵,一时间却都慌了礼数。

    一向只道他掌攥天下尊权,不肯为她弃之分毫,却不知——

    如若他的目光话语动作能够溺人,她早已呼吸不得,推在他腕前的手都开始微微作颤。

    到底还是不信他。

    她却不笑,眼中清冷一片,盯他半晌,突然道:“我能拿曾参商来制肘他,但你心里心外,又有何软肋可让我威胁的。”

    行帐前,禁军守卫见他远远而来却不敢上前阻问,忙回身上前拉铃禀报,而后收戟揭帘,候其入帐。

    却令人感到手足无措起来。

    知道她在军中不得将心,他助她。

    贺喜匆匆翻完邰涗军中给备的扎折,忽而弯腰下去,自长靴侧筒内抽出一卷绢纸,一把铺开,长长滚摊于案上。

    曾参商一步僵在身前,停住不动。

    贺喜敛目,悠悠然转身,抬头就看见英欢正凝望着他,神色略显古怪,不禁挑眉,“怎么?”

    是自大,还是自负……

    举全营二十万大军倾巢以攻,意在一夜下巍州。

    她兀自思量时,见贺喜不言不语,心喘一口气,匆忙便要朝外走。

    宁肯信沈无尘掌邰涗国事,也不肯信他伐巍之策。

    可他未说叫她签付,只道,让她看看。

    右相沈无尘。

    英欢一时窒住。

    “方将军若是仍旧不信,大可再派麾下斥候一路,按图上标注之地隐探一番。”声音凉凉,语气淡淡。

    人还在云州时便有耳闻,英欢出征,委朝中上下政事与沈无尘一人独断,此等殊荣何臣可得。

    然后转身回案坐下。

    曾参商心中苦笑,口中道:“谢陛下……”

    她的手指扣着敞袖边缘,看着他,惶惶沉溺在他这神色当中,心在跳,忽而有些口干舌躁。

    她扬扬唇,自嘲一笑……天下兵事之前,何人何物能争得过他的心。

    帐中稍暗,异样馨香扑鼻而来。

    两军协从兵分五路,若有一将临时变计,则会全盘皆翻。

    方恺紧接又道:“斥候所探亦不能全信,因此模糊之报便调八万兵马围攻城西,风险太大,恕我不能从此之令!”

    也问过自己,倘是此事由她而断,会否做出同他一样的选择。

    匕刃寒光凛凛在前,他惑人的低声在耳侧响荡不休,不敢看他的眼,也受不得他这般相迫,只得垂眼,轻轻张口,将那块肉从匕首尖前咬下来。

    从不知单单两句话而已,便能被他挑弄到这境地。

    她就这般一直看着他,紫毫笔尖朱墨都已干透,却仍挪不开眼。

    薄唇紧紧抿起,脸庞僵不可触。

    她心绪飘飞,只觉身冷心热,颈后起了一层薄汗,恍恍间听见前面贺喜又开口道——

    此言端的是暧昧无比,一句话便将她心头浅情撩得浪翻十丈而高。

    英欢抿抿唇,抬眼盯住他的动作,不知他要做什么。

    她心尖惶然一颤,如灌了汞银似的,沉沉然不可转。

    他侧过身子,支肘在案前,低了头,顺着先前那卷长绢的宽边一路在画写着什么,侧脸侧眉峻峭非凡。

    她脸庞乍然一潮,红云染颊,抬手去推他硬腕,可一碰上他袖下皮肤,指尖便觉麻痒,放不开手。

    一夜……

    张张都是他写好的调兵之令。

    似今日这般二人对坐,安逸无争的时候,竟还是头一遭。

    尤是,见他并不打算挂甲亲征。

    只是她既是不肯全然信他,那便随她一回……也无妨。

    曾参商窄袍长靴一身骑装,闻言以应,将退之时却听英欢在前又软软唤了声,“且再等等。”

    ……身体熟悉他,心也只认他。

    满满全是他的气息。

    他低笑,眼睫不长不密却是冷硬,一偏头,擦过她的皮肤,微微有些痒。

    前一日方恺应诺她为二军主帅,惟道非她属令不从;邺齐大军军务兵事自是贺喜独统,然两军调派非她首肯不能,便嘱令行帐中再设一案,供贺喜临时所用。

    她抽出手来,去拿一旁软巾,任他大掌紧压着她,终是开口道:“我不是相信沈无尘。”

    贺喜见盘中已空,便将匕首插|进饭中,将刃上油渍擦了擦,而后收回长靴里侧皮套中。

    她感到腰又被他锁得紧了些,不禁冷眼侧头,道:“我若是十足信他,也不会点曾参商随我亲征。”

    南岵京北,都城梁州,其实他若于那一夜后反悔、不与邰涗共伐而毒断狄风大军东进之路,她亦无法强行其兵。

    他听不见她开口,不由挑眉,见她脸庞僵红诱人,便拣了软绸,手探至她唇边,轻轻抚过她的嘴角,笑道:“若是不肯吃肉,以后我便餐餐都来喂你。”

    邵定易自恃城坚,大军十万有八屯于城西大营,其余二万分守南北城塞。

    右手将纸笺甩在案上,大掌撑住,左手探到她颈后,手指沿着她柔婉的线条缓缓摩挲而上,最后捏了她耳垂不放。

    她眉头微陷,听见守卫低声唤“方将军”,不由上前几步,揭开帐帘望出去,见方恺面带恼色,于外求见,手中正捏着那纸封令。

    案上薄笺在他手下一张张地掠过,笔落不停,写过兵令的纸笺均被他推至一边,嘴角时而微弯时而垂下,眉峰高扬时黑亮如漆——

    方恺见她不语,眼中恼意愈盛,竟是直接看向贺喜,目光犀利如剑,虽不言语,可谁人都看得出他是何意。

    说是监军,怕只不过是想让那女子先得历练罢了。

    诺诺地退后几步,而后转身,一眼便看见贺喜冰棱一般的眉梢。

    常年于大营帐中闻惯了尘血之气,此时遇着这香味,竟一时怔恍起来,脚下也再动不得。

    为帝者心难身亦难,她以为她退得已是足够多,却不知——

    可她却是不知。

    两人隔几相对,均是不言不语。

    当日他肯许与她南岵秦山以西半地,知她夺他逐州亦未策军反夺……

    英欢回身坐回案前,哗哗翻开面前折子,一本连一本,垂了睫低声道:“没事。”

    由是餐餐素菜简饭,未动荤食都叫夥兵送与底下将兵,可夥兵仍是餐餐都送牛羊之肉入帐,生怕怠慢了圣体。

    贺喜翻腕而下,又挑起一块肉,送至她唇边,眸中黯光含笑,低声道:“以后不得拒荤不进,不然哪里能有力气……”

    她擦干了手,看他神色莫测,心中冷笑,怕是他身边之人尽数死光,也伤不及他心中一毫。

    英欢眼皮浅跳一下,冷神以对。

    这一生,惟一坦信之人只有狄风。沈无尘不是狄风。而狄风也已不在。

    见过他轻衫薄笑存情之态,看过他披甲挂盔统领大军,尝过他火烈悍利闱帐晌欢,却,从未睹过他如此认真的神情。

    贺喜转身对上她的目光,见她神色笃稳不可逆,眸中不禁微动,低声应道:“好。”

    西面中军大帐仍是留与方恺,日常军务她毫不干涉,惟调兵遣将布阵伐巍诸事需得听她所令。

    她想了想,拉过那纸,匆匆扫过一眼,拾笔便签,却未着印,抬眼看他道:“此令先付与方恺使阅,而后再加玺印。”

    其中有一薄摞是邰涗东路军中校尉以上武官名册,外加各营兵马配置札子,他看得格外仔细,眉头却也愈发紧了。

    字锋力道十足,横竖撇捺笔笔飞硬。

    心神恍恍中,余光看见他又起身过来,手中持了张纸,按在她面前,其上才是简令。

    心口忽而一僵,回忆纷涌之间却顿晓,她本就不过只见过他……三回而已。

    他深望她一眼,不再多问,目光随意朝她肘侧几封未合的折子扫了一瞬,其末属印字骨朗朗。

    贺喜皱皱眉,略一思索之后,却是讶然。

    握笔之手一抖,朱点溅落,雪笺染血。

    因是不肯尽信他。

    英欢闻言脸色微微发青,伸手握了茶盏,递至唇边,垂眼小抿一口。

    英欢垂睫,重又朝案上摊开来的折子看去,半晌听不见他发一言,不禁又抬眼看过去。

    她挑挑眉,再抬头。

    他沉着眉头,手中飞快地翻阅案上厚厚一摞折笺,挑出几张广面长纸丢在一旁,又扫了一堆阅毕的推至案角。

    英欢将茶盏往案上一搁,指了指对面桌案,道:“早先东面把该送的都送来了,你可治事;若有何令要签,拿与我便可。”

    算下来他当是自前一日清晨至此时都未合过眼。

    不知他平日里还有多少种模样是她未曾见过的。

    方恺猛地扬眉,似是不信,“陛下何时亲探巍州?”

    她脸上火烧火撩,被他手指揉得眼里都腾起了雾。

    他定立一瞬,忽而低笑,抬手翻腕,将腰间佩剑取下,伸臂将其直挂上帐柱前的青铜龙饰,斜眉一视,沉声道:“守好了。”

    他似水凉滑的锦袖在她腕上轻晃,握住她的手,揉搓一把,将朱墨擦了一掌,而后眸光一闪,将先前甩到旁边的那叠纸笺推到她眼前,道:“看看。”

    神采迫人。

    “在想何事?”低沉的男子之声在头顶响起,她一下咬了唇,又慌忙抬头去看,见他不知何时已至案前,右手中捏了一叠纸,正低眼看着她。

    贺喜看了她半晌,转回去收案上诸物,从中拣了几纸卷起折好,收进长靴侧筒内,便准备要走。

    才撩拨了她,又能立时去治事,一点都看不出他面上有变。

    帐间气氛冷异非常。

    嘴角慢笑忽而一滞。

    却还是如此精神爽爽,气骨洞达。

    军中粮草全仗东境重镇压配,牛羊送来大营时早已不新鲜,虽不致染疾,可入口之味绝不算美。

    没料到负天下之才享无数芳心似沈无尘者,心属之人竟会是那样的女子。

    她想及此,心角猛然脆砰一声——

    应当是会。

    贺喜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眉扬眼垂,看她挑拣了一番,竟是只吃饭菜不碰肉。

    他身负天下一方之巅,聛倪傲然之态世间再无第二人,却肯为她做这许多,却愿许她种种重诺,其实已是退到了退无可退之地。

    可她又处心积虑算计了他多少次。

    当真是替她处处都考虑周全了……

    心绪仍是不稳不平。

    他那剖心袒肺之举代表了什么样的情意,她竟然今日才明才知晓。

    可江山天下在前,他所要的,到底是疆土,是王权,是这一世文治武功。

    她心底暗暗叫冤,脸上挤出个笑,行了个小礼,“陛下。”

    他未同她纠缠许久,嘴唇又挪至她脸颊一侧,点了下,再移上她前额,重重一吻。

    他一字一句一举一动之下,都是情都是念。

    并未骑马,通墨窄身束袍亦不显眼,然自东面大营一路而来,西面营中无数将兵都立在营道旁探眼张望,目光火烈烈地注视着他,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他扯碎掌中薄笺,问她道:“监军何名?”

    方恺握了握那长绢,踯躅一退,转身低头,向英欢道:“臣谨尊陛下此令。”说完又转过头,看了贺喜一眼,目光复杂不可辨,低道了声“陛下”,而后几步退出帐外。

    欲拒,可竟比对着蛮力霸道的他还要难。

    “军中必插心腹之人。”她瞥他一眼,随口说了句,不愿多言。

    口中肉块也变得无味起来。

    “可有要问的?”他道。

    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帐中那人,而后缓缓一笑。

    未言是他所定,只道是她依他所报而定了伐巍之令。

    随即低笑。

    他心底最珍最贵最重之物,早已毫无保留尽付与她。

    贺喜半转身子,盯住她的脸看了半晌,忽而低笑一声,“好一张俊脸。”

    英欢怔怔然转过神来,抬睫便见他神色已然回复先前不苟之态,不禁垂首,去看案上的东西。

    她仍是不语,看他用手撩水而过,水色渐红,身后胸膛暖暖,可其下之心到底凉不凉……

    她能敛去私情,为图大计而退至与他再度联手,却无法退至再将自己的心全付与他。

    怕她一令之下压服不得麾下大将,他才要在她行帐之中治事以对。

    贺喜松开她,用匕首之尖挑了一小块肉,递至她唇边,微微弯唇,道:“吃。”

    英欢抬眼看他宽背,手扣住案边一角,语气不甚平稳,又道:“在这吃。”

    方恺扯嘴冷道:“巍州城防有变,为何我军斥候未曾有报?”

    贺喜低眉,不碰银箸,手探至长靴里侧,抽出把一掌之长的短小匕首,寒刃沿锦袍袖口擦了几下,扯过她眼前的带骨羊腿,利索地开始划割。

    十年前诸事莫论,然杵州一夜之后,他所做种种之间,哪一样是真的想要伤害她?

    一直都知他霸道无羁悍戾非常,却不知他也有如此稳而不躁行事利断的时候。

    他这才看向她,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先前还以为你是因太过劳心才日益见瘦的,”长指敲敲盘边,“却不料是你不碰荤食。”

    虽无人开口,可却能听见戈戟隐动之声。

    她脚底僵麻,头一回与贺喜近身相对,心中又慌又紧,被他这半冷的语气搅得更加难受,由是隔了半天才答道:“暂任监军。”

    恰有夥兵送膳食入帐。

    她看见他的表情,翻手拢了那几封折子,压于袖下,蹙眉道:“邰涗国事,不劳你多心。”

    阑仓山此处距巍州外城一百余里,而他竟能以天子之身,一夜之间单骑往复二百余里,只为勘验斥候所探是否为真。

    心中恍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