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一

行烟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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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我!”英欢怒喝,手中马鞭直指向他,鞭尖划空,响颤一声厉。

    她心神惶惶,人被这燥风刮得透干,十几日来心沉于狄风战死之恸当中,只道是邺齐贪利背盟,却无想过燕朗之部为何精于那日南下至巍州以西!

    他看着她,左手缓垂,又道:“便是苦肉计,我也不至于会忘国忘民,忘己之责到此地步!”

    曾参商怏怏地跟着英欢绕回阵中偏后,手将马缰握来搓去,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在她身后悄声道:“陛下,先前是那邺齐骑兵太过嚣张,臣才……”

    平沙莽莽,风刮乱石走。

    一念将起,远处阵前便有小校反身策马疾行来报,“陛下,探马回道前方有骑兵近千,未见帅旗,不知何部……”

    人瞬时惶然惊痛,此痛同心中怒情愤意揉杂相错,叫她眼中熊燃之火统统成了水。

    白羽在抖,箭身在颤,只差一步。

    心口抽痛得紧,人几要癫狂跌马——

    狄风。

    他低头,嘴唇擦过她的耳,声音中冷漠之意尽数消弥,徒留焦灼之切,“你竟然御驾亲征!”急急一喘,“可知我有多担心?!”

    便这么滚下坡去。

    她,恨她自己!

    他既是愿流血,那她便让他血流至涸;他既是不怕痛,那她便让他疼痛至死!

    玄甲白缨,飞奔之态,摄目摄心。

    这才发现,他先前竟是一直未动右臂。

    他二人,谁又比谁更有资格责难对方!

    她开口,声音抑不住地颤,“你是如何得来的?”

    贺喜左手翻剑而落,挂剑于腰间,重又卷缰,眸中寒光凌及她面,下一瞬便敛了神,轻轻抽缰,欲调马转向。

    然,邺齐邰涗二军共伐南岵巍州残部,到底由何能被中宛先知!

    自闻狄风战死至今,未落一泪。

    这才发现他的右臂竟仍将她环得紧紧,此时此刻正被她枕于身下。

    她右手蓦然一动,朝后扬剑,冷硬剑鞘抵上他的右肩,而后狠狠一捅!

    声寂耳颤,眼皮跳起,头顶天黄一片。

    那沙扬之象,竟似……

    曾参商在旁怔愣一瞬,未反应过来时便见英欢人已越过前方禁军马阵之前,这才遽然回神,想也未想便急急策马,飞奔而追。

    苍青之甲连作一山,隐隐泛起寒光一片,随着马行渐近,那光渐明,恍恍之间竟觉熟悉万分。

    兵阵缓行,甲亮马嘶,未觉有疲。

    她额角跳痛,将马缰勒紧了些。

    中宛西境地劣候燥,过浔阳至今又花三日时,幸在东面未闻有变。

    她伸手去接,手却疯狂在抖,好容易才握住那剑,捧至眼前,而后一把压于胸前,牢牢不放。

    她满身上下都是血,他的血。

    她胸口急剧起伏,恨亦难,痛亦难,江山天下,私情将置何处!

    他侧身,左手松缰,自身侧抽出一物,对着她,猛地高高举起。

    小校领命而退,整军未慌,仍像先前一样朝前缓行。

    他褐眸寒光一弱,星点骤现。

    既如此,还道甚么对不住!

    发同沙缠,人同土滚,血沫相溅,络璃轻裂,玄甲划石而颤!

    络璃软甲撞上玄黑硬胄,铮叮作鸣。

    他斜眉陡扬,侧目望向她,薄唇缓开,低声道:“跟我走。”

    定要那人,以命偿命!

    英欢手握剑柄,断刃之锋直抵他身,日落剑上血迹,寒戾之光没入玄甲间缝之中,透心渗骨的凉。

    眼前血飞血没,又是梦中那张苍黑乱发之面。

    她转头开口,正要高声唤人之时,远方马阵之间忽然竖起一面大旗,旗面逆风翻飞,旗上锦旆碎展于天幕之下。

    如何能甘!

    石走沙扬,烈日当风,热意及身。

    她掌间全是汗,剑鞘粘湿欲滑,半晌才扳过心神,依旧冷冷道:“不可能。”停了一瞬,又道:“此计邰涗军中未有几人得知,只狄风麾下几个高阶武将事先知道,断无可能有人漏密给中宛!”

    她手中剑震,盯着他,狠狠道:“我亦恨你入骨,便是此时,也想能将你撕个粉碎!”

    她哭得不能自已,连气都喘不过来,眼前全是水雾,什么都看不见,一睁眼一阖眼,梦中之景又在眼前。

    终是停了下来。

    马嘶风鸣,狂沙又起。

    她万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得这一句,怔愣片刻才乍然回神,纤眉蓦然高扬,面又作怒,“此话怎讲?”

    心猛地朝下一跌。

    英欢驭马勒缰,未待坐骑停稳,便急匆匆地翻身下马,连马鞭都顾不及收,直走几步至他身侧,高声怒道:“给我!”

    邰涗前阵见邺齐骑兵就这般扬尘而去,虽心有不甘咬牙愤闷,但见英欢圣驾已归,正在前冷眼相望,便也不敢再作何动。

    镞尖稳稳没入蹄前土中,渐起碎沙一片。

    前方千骑马阵亦在减速,只有那阵中一人一马仍在飞驰,直直朝这边奔来。

    他仍是不动声色,一字一句道:“因是邺齐大军未至,只损狄风一部,若邺齐大军当日及时赶赴,怕是二军莫论如何都战不过南岵十万大军加燕朗麾下数万之众,其损兵折将之数,何止狄风一人同风圣军五千将士。”

    她头一晕,腹中亦是一缩,强压下干呕之感,将心一狠而下,欲起身抬手,猛地朝他推去。

    她急喘,抬手去推,却是一碰一掌血。

    她却哭得更凶,更猛,更狠,声似孩童一般嚎啕而起,手打他,脚踹他,力道却是越来越弱。

    百步之距,亦能辨之。

    果然!

    犹是不甘。

    他仍是未动。

    她浑身都痛得抽搐,听得他这句,又是惊又是恨,泪溅愈多,止也止不住,抽泣哽咽,欲道却不能言,隔了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手死死攥着他肩上之甲,咬牙,恨然道:“溥天之下,可有一人一物一事,抵得过你掌中江山,心中天下?!”

    十四日,过浔阳,使报东路军前,命方恺领军扎营于越州西郊,以恭圣驾。

    这二字非初闻,开宁行宫那一夜,她倚在床柱一侧,软软地任他拉扯擦拭她的身子,口中也是这般谑骂他的。

    英欢于阵前勒缰,眼望前方疾行渐近的骑兵之阵,而后蓦地扬鞭,回身高声止军不前,侧目望向曾参商,大喝道:“参商张弓!”

    她喘起来,费力扭过身,死死以剑抵他,欲将他推开,口中高声怒骂:“畜生!”

    他却一声不吭地盯望着她,眼里温光忽涌,指尖轻擦她脸上泪土之痕,低声道:“我……对你不住。”

    风沙蒙眼,她驱马急追几步而停,定睛望向他的背影,他身侧僵垂右臂似利铁一株,在她眼前渐渐模糊,直至再也看不清,面前只留乱沙碎石。

    身子未动,只低低地垂了眼睫,勾了抹冷笑。

    没人作得反应,统统愣在原地,动也不动。

    她眉扬眼跳,头顶沙黄之天如网一般罩着她心中之痛,狂风一起骤过,那痛就将扑网而出,再也忍不住——

    爱为何恨为何,江山为何天下又为何,他二人,谁能为了谁不顾家国,谁能为了谁弃疆裂土!

    她心头似被薄刃凌削而过,血肉模糊,痛至不能言。

    曾参商怔着,手搭上弓,去望英欢,未解其意,更不知对面是何人,僵着道:“陛下……”

    他侧挪一步,终是转过身来,脸上不带喜忧,只是定定望着她,眸中忽明忽暗,开口道:“邰涗军中有细作。”

    狄风治军,一向以好战为赏,所辖诸路血战将兵哪一个是京西禁军能比得过的,这次京西禁军护驾而来,怕是要在越州吃个生瘪!

    她眼中血雾升绕,不禁顿腕,收剑一寸,抬眼去看。

    “张弓!”英欢高声怒喝,眼里火烧通红,有水在涌。

    “陛下!”她在身后急唤,不解英欢何故突然如此。

    长臂似铁,将她圈得紧紧。

    持弓之手稳而快移,叩弦之指遽然一松!

    青马黑驹并列在前,他侧目看她一眼,大步过去,弯腰捡起地上落剑,扬丢还她怀里,疾声道:“回!”

    畜生。

    他眼底忽而一红,心跟着她的抽噎之声,隐隐揪痛。

    她素丈青丝如黑缎一般乱铺身周,眼清明,唇渗血,心口突突在跳,望向身上男人。

    只一条金龙怒爪独行于黑底广旗之上。

    他扭过头,衔指至嘴边,急急打了一个响啸,声厉划空,山头二马闻音皆是鬃抖而动,扬蹄便朝坡下直冲过来,一路驰至二人身边才停。

    远处铺天黄沙似浪在飞,一波将落一波又起,将整个天幕都染成了一片土色。

    她咬咬牙,眸光抵进他眼底,僵望一眼,而后蓦然挥剑,转身便走。

    她未顾他神色有变,只急着要挣出他的怀中,足底磕上碎石一粒,手一滑,剑将掉落,心一震,慌忙又去勾那剑,身子不由更是歪了,竟将扯带他一同跌下坡去。

    却偏偏在此时此刻,对着他,这般哭将出来。

    他松了手,眼底冰痕陡消,伸指去抹她眼角之泪。

    肩背右边,剑刃抵触之处,伤血缓溢玄黑锁甲之间。

    她再望他,目光颇是复杂,信不敢信,可他肩后甲胄上的黑血,震目颤心,由不得她对他存疑。

    英欢斜眉一瞥,未作言语,双脚夹马一瞬,又促马儿行得快了些。

    曾参商不敢再劝,诺诺低应,跟在一旁,抬头望远处沙滚之处望去,口中小声喃喃道:“怎的那沙竟比先前扬得更高了……”

    她眼底一烫,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若有万一,朕在车中亦无用。”英欢冷冷打断她,人在前行,头也未回,只将手中马鞭朝后一扬,指她又道:“朕张弓许是不如你,可骑马还是在行的。”

    他束发亦乱,陡削面庞上有石划之痕,带了血迹,苍然一脸让人惊,只一双褐眸仍是火亮,其间深邃不可量。

    她怒极,持鞭之手狂抖,见他猛地转身抽鞭策马而行,心间剧颤,脑中作不得任何思量,下意识便挥鞭急甩,驭马飞奔而追。

    虎视眈眈怒目相望,兵戈箭矢在手,生怕一离之瞬,阵破于对方之攻。

    二军止戈之力,只她一人而已!

    青马于坡边抖鬃,蹄下轻沙在扬。

    他不动,她僵着,任狂风卷沙呼啸而过,任灰云占天滚滚而飞,却无人再言一字,亦无人再动一寸。

    英欢猛地扔了马缰,侧身伸手,扯过曾参商手中长弓,挽之搭箭,张开满满一弦之弓,叩弦向前。

    而后蓦地低头垂眼,狠狠将她吻住!

    言之有理。

    他在她身前一步,背影萧清,盔上白缨软软而垂,带尘扑灰,甲胄之光渐渐黯没,徒留苍狰之黑。

    她眸中之火犹然未熄,蓝黑之光狰狰发亮,瞪着他,怒喝道:“滚!”

    他眼角抖搐,舌却是硬生生地挤进来,一刹那间腥咸之味更浓,染得她唇口之间嫣红如血。

    右手叩弦三指将松之刹,风递寒意,前方战马急转几步,马上之人陡削之面及日而亮,褐眸冷光毕现。

    二马八蹄答答之声交错纷响,踏飞一路砂石尘沙,疾驰之道于漫天黄土之下划出一抹凌厉之伤。

    她唇角冷笑瞬时淡去,握剑之手攥得生紧,心中一波波在恨,却又一波波在痛。

    远处忽然响起箭鸣戈动之声——

    他见她不语,又道:“给你五日。五日后,我调邺齐云州之部疾速南下,你若定念,便领军往东,阑仓山下,两军背山扎营,莫论何动,全都不瞒彼此!”

    灰作僵色,瞬时在他二人之间隔起一层沙帘,怒恨眸光,浓浓讽意,统统再也看不清。

    她猛挣,他紧抱,二人推拒踢打之间又滚出数十步,光鲜亮甲已作血灰之色,面憎人恶,沙土隔去眼中怒火之焰。

    她咬牙,眼中恨火几要将他烧穿,手腕猛地一动,刃锋抵进他片片锁甲之间,金属裂划之音,刺耳万分。

    贺喜猛地起身,转头朝二国骑阵相交之处望过去。

    他眸色归然而亮,亮光却转瞬即逝,嘴角轻轻一扯,似是在笑,可脸上却又绝无笑意,左手抬起,轻搭于右肩之上,道:“宾州一役,谷蒙山外伏兵近万,我未以身战死,确是苍天庇佑。”

    英欢心神一惊,亦是匆匆撑地而起,随他眺望之向一道看过去,黄沙腾地而扬,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任是极尽眼力,亦辨不出丝毫纷乱。

    “他们在阵中说……”曾参商咬咬嘴唇,手将马缰攥得更紧了些,“说我京西禁军们都是些绣花枕头,骑不得马作不得仗。”

    风乍然又作,卷沙蔽目而过。

    曾参商行于圣驾之侧,眼亮眉飞,背挎长弓,座下挂剑,骑姿不逊禁军将兵丝毫。

    她看着他,如此之近,两双眼间几乎不存任何距离,他眸间火光跳动频纷,脸上细小裂口溢着血丝,盯着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眼底遽然转冰,仍以身相压,左臂却是轻轻抽回,抬手一把握住她的下巴,捏着她两颊,声寒意冰,一字一句道:“狄风战逝,我心亦痛。”

    英欢眼角余光瞥见她这孩子气的动作,又是生怒、又觉好笑,不禁扬手,在她面前空抽一鞭,仍是冷声道:“邺齐骑兵这说辞还算客气了,待至了越州大营,你且听听东路军中是怎么议论的!到时只怕你心中气火全无,仅有羞愤之情存剩了。”

    却令他心更为之动。

    邰涗军前,曾参商持弓之手攥得僵白,长长银色弓弦微微在抖,闻声见她驭马而归,脸上之色更是瞬时大变,张口便急声而唤:“陛下!”

    三槽之矢,横镞利刃之光,正对那人盔之正中。

    “撤军北上是幌子,南下助巍州南岵大军剿杀你我二军才是其意。”他语气平缓,却又笃定异常,“我西进攻宾州,他定会南下,我南下伐巍州,他照样也会南下!”

    砺石沿蹄而滚,沙尘蔽目遮耳,眼中只有那一把剑。

    “汭江西岸。”他开口,灼亮之眸忽而一黯,“楚越率军赴巍州,临撤前于江边发现的。”

    她抑住心火,冷眼望他,讽道:“以邰涗东路军中此时之怨,如何能同邺齐合力再战!”

    他左掌在她腰间慢慢展开,贴住她身上软甲,改锁为搂,语气低却急迫:“惟是寝卧难安,单怕你出个什么意外!”

    他端立于马上,高举左臂渐渐垂下,脸侧微陷,眉飞横扬,定睛看她朝他奔来。

    发间全是沙石碎粒,脸上亦带了血迹。

    泪水纷涌而出。

    箭羽通白胜雪,一线望去,镞尖厉棱光凌烁烁,灼日之茫如针一般刺瞎了周遭人人之眼。

    且不敢信,那人竟敢只率千骑而犯她邰涗之土,又在此处拦她御驾之阵!

    从未见过她心伤至此,人痛至此。

    他挑眉,眸中更黯,“中宛燕朗之部,若非得了邺齐邰涗二军共伐巍州之报,怎会折南援岵。”

    英欢抬手,慢慢将散乱青丝重新拢起,面不带色,脚下轻夹马肚,慢悠悠地行回阵中,越过她时目光不斜,只吩咐统军将领整阵重行,快马朝越州进发。

    她抬手疯狂打他,齿间紧合,红唇颤震非常,眸间水覆火涌,而后张口,狠狠将他咬下去!

    她看着他,不语,心中却在飞快转思。

    她怒极,拼死在他怀中挣扎起来,手中剑鞘噼啪打上他的玄甲,莫论何处,全都一通狠敲——

    他不放,反而将她搂得更紧,死死压在胸前,头偏了低下来,便要亲她的脸。

    至此一时,心口才似扯裂一般,猛地痛起来。

    曾参商眼一垂,火速收弓避矢,乖乖朝后退了几步,低了个头,小声道:“陛下。”

    硬底马靴踢起一片土。

    手紧剑牢,足下一软,人直直朝后跌去,满风乱发之间依稀可见他眼中火光疾疾一跳,身子凌空而下时只觉腰间大掌更是一紧。

    天子之威荡然无存,二人皆是惨不忍睹。

    脚下沙尘忽被血溅,一滴,再一滴。

    英欢弃车驾而骑马在阵,身上络璃软甲微尘扑扑,束发被风扫散,青丝乱扬于后,座下青马披甲挂盔,鼻息阵阵不歇。

    铁黑冰青之色,于当头烈日之下,湛湛生辉。

    血,和痛,几要让人发狂。

    五日后,阑仓山。

    脸上泪叠沙痕,俱是苍土灰色,发蓬人恨,再无一点华艳之颜。

    若是无法令东路大军心臣而服,又如何能让他们愿同邺齐再伐巍州!

    她僵然,再驳不出一字,微启红唇又隐隐作颤。

    由是手抖人僵,望着她的眼也转水作火。

    人才动,他便沉沉压下来,满身重量全落在她身上。

    自知有错。

    她眼睫一掀,朝前挪去一步,飞快伸手便要拉缰,可他又瞬时贴过来,死死勾她入怀。

    阳光透云而落,一沙之尘缓缓渐消。

    血腥之气、沙土之味,瞬时间铺天盖地涌入她唇口之间,呛得她几欲泣将出来。

    她疾眼一望,看进他黑黑眼底,未能反应之时,便觉头晕目眩起来,背后浅浅一痛,却又有物替她挡了砺石相硌之险。

    他手指停在她脸庞,眸子又变得幽深起来,身上寒意透甲而出,生冷不已,身子撑起一些,半天才吐出二字:“没有。”

    她眼中之火腾腾而燃,盛怒之下撕咬愈急,推他打他踹他,人便这般同他死命相缠在一起,胸中之愤借作舌齿手足之力,统统发泄出来。

    他忍着痛,一把扯起她,握着她肩侧,冷言冷语低声开口:“放眼世间,可有何人何物何事,肯让你抛弃江山,不顾天下?!”

    银长弓弦铮铮而鸣,横镞利箭呼啸而冲,劈风划沙,跃空凛日,直直射向前方百步,准对白缨盔下之中。

    他侧身,朝她逼近一步,褐眸灼灼而亮,近望着她,半天不发一辞,左手探至腰间,慢慢取下青黑之剑,臂肘一扬,掉柄向外,递与她。

    …………

    她遥望,眸光渐凝,看清后眼底冰火同生,心间刺裂之痛愈盛,整个人都将碎了去,挽弓之手蓦然一垂,弦松箭落,激起轻尘一方。

    她僵然,心火渐灭,凉意自心底慢慢扑涌而上,隔了良久,才听见自己亦是冷声道:“没有。”

    她急急勒缰回马,对阵高声道:“留此待命,莫得朕令,谁都不许动一戈一矢!”

    她手垂人僵,下一瞬便跌进身后坚实怀中。

    她冷讽一笑,无拓疆之功在手,非常年统军之帅,天子之威这四字又能势慑东路大军几时!

    小校点头,“还不到一千骑,许是越州方恺将军部下来迎陛下的……”

    任是她怎样挣怎样打,他怎样痛,却都不松手。

    溅落滚土乌发,生作一滴滴泥珠。

    狂风扑地而过,前方黑色战马气势汹汹,铁蹄扬沙踩石,震地轰然,快似飞箭,直直冲将过来。

    狄风既殁,东路大军便能目无京中之令、拒枢府条呈于不顾,嚣张跋扈至此地步,虽畏天子亲征之威不再东进,可也难想像越州大营此时是个什么模样!

    “陛下,”她轻声开口唤英欢,“外面尘大沙扬,陛下还是弃马入车……”

    千人之众,马阵将兵,二国槊戈相向在后,但看二王离阵驰向远方,却无一人敢行一步。

    千骑快马,直直朝这边奔来,阵翼侧展,迎风逆行却是巍而不乱,可又不见帅旗军旆。

    灰飞尘起沙滚扬,天地在转人在抖。

    走一步,人便空一分,待行至马边,浑身气力都无。

    睹此黑血之色,到底是下不了手。

    英欢低睫一瞬,复又抬眼,声音冷了些,“这话可有错?”

    英欢喘息急剧,伸手又抽一箭,飞快搭弦开弓,持弓于前,直瞄前方已停那人。

    如何能有!

    他咬牙,倒抽一口气,半面身子陡然痛至麻木,不觉下意识地往后半退一步,左手也将松开。

    她心间骤明,定是二军迟迟不见王帅归来,止不住动刀持枪之念,生出摩擦来了!

    冰裂火融,眸光相溅。

    “放手。”她淡然开口,声音清冷,话中不带一丝情。

    箭未至,而战马昂脖狂嘶,声划厉天飞沙,蹄下骤停!

    她顺目而下,见他右臂甲下腕湿血色,再一抬眼,便见他双眸冷邃幽深,薄唇紧抿,看着她。

    离越州还有二百里。

    天子之威。

    他终是离了她的唇,嘴角扯动一番,又有血渐渐渗出来。

    浑身骨头都似要滚震而碎,血液在胸中翻涌,她被他紧紧揽住,硬胄软甲互相划擦之声响颤耳鼓,碎石沙土埋了她一脸灰。

    他面色陡峻冷漠,忽而上前一步,“燕朗占仓、顺二州,屯兵在西,人人都道邰涗邺齐二国盟裂不穆,你我二军当待此时,再伐巍州!”

    她还是不语,眼中光波搅荡,神色有变。

    腰下马侧,狄风铁青佩剑隐血泛寒,冷光黯黯。

    而后他猛地抽鞭落马,瞬时冲过阵去,不论何因何事,只高声作令,勒调全阵人马齐齐转向,领兵疾退而去!

    英欢见状,心中顿时明了三分,怒还未作,便听一侧贺喜忽然低声开口,对她道:“五日后,阑仓山!”

    五日后,阑仓山。

    伸手去拉马缰,腰间却蓦然横过一臂,将她拦住。

    她心口一抽,手上用力将他肩伤一攥,看他面黑牙紧,才冷冷笑起一声,泪水骤止。

    身上绛紫络璃甲片铮叮而颠,不消多时便见二军骑兵之阵。

    怒风穿过二人之间,卷起她一头青丝乱发,挡了他眸光在后,叫他看不清她的脸。

    弹指几瞬之间,人马已近他身。

    曾参商讪讪,低了头策马跟上去,“陛下,照眼下看,至越州尚需两日功夫,臣怕有个万一……”

    他眸间火跳迸溅,黑渊之涧星萃万方,声音亦是极冷,“我统军之下,所知此计之人,均是多年伴驾的心腹亲将,此次同我于宾州一役血战至死的!”

    挽缰是用左手,举剑是用左手,便连扬鞭策马时,也是扔了缰绳用左手……

    两军二伐巍州,她便再信他一次!

    血色不似鲜红,赤中带黑,竟像腐淬之毒。

    不禁蹙眉。

    纵是恨他入骨,也要亲赴此处以天子之威来摄挡一昧东进、欲报狄风战死之仇的邰涗大军——

    她耳根一燥,这感觉愈熟悉,便愈让她心底揪搐。

    她低头微喘,抬手,将剑一把收回鞘内,唇弯扬,冷冷笑出一声,“也算苍天有眼。当日西进夺宾州,不知你此时后悔与否!”

    京西五千禁军一路护驾,虽越州以西诸地已属邰涗所有,可仍是丝毫不敢有所松懈,只待至越州与东路军合师之后,才能放心。

    她回身,定望那人一眼,深吸一口气,而后扬鞭震马,朝他飞驰而去,风起过身,络璃软甲片片轻响,人在晃心在抖,眼底尽是血。

    英欢猛然拉缰,面色沙扫作红,青丝乱散纷飞在鬓,任座下青马嘶鸣不休,抬眼望向他,又恨又怒,眸火扑将灼人。

    斜土山坡高十丈,碎石沙土布满面。

    帅旗无字。

    曾参商慌忙侧身,欲展弓时,却被对面利甲折日之光晃花了眼。

    英欢握缰稍紧三分,挑眉看那小校,道:“只有千余骑?”

    苍青之色于这烈日之下更加令人心惊。

    座下战马嘶鸣啾啾,他绕缰一周,回头瞥她一眼,一字未道,直直勒马调头,往来时之向疾驰而去。

    伸手抽剑,金属轻擦之声如沙场戈戟相交,断刃映光,血染剑锋。

    当恨他,却为他痛。

    前方平地一侧突起山坡一方,黑马疾行而转,攀坡而上,速度渐渐缓了下来,待至坡顶之时,急转而停。

    她猛抽一鞭,跟在他身后冲过去,一路风过而行,乱发逆扬,脸上泪痕被风刮干,混着泥渍,裂疼得紧。

    血珠顺甲而滚,凝于甲衣之缘,又砸落在地。

    他未动,身子僵住,眼底如被墨染,半天嘴角才是一动,却也未言。

    竟还是那一次的旧伤!

    声音低哑,微存伤痕。

    大历十三年夏四月初八,上谕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总理朝政,点京西禁军五千护驾,亲征中宛。

    沙尘滚没渐被风吹,远处之象渐渐清明,黑点愈来愈近,不消多时便可看清骑兵疾行之阵。

    手这才一松,缰绳渐滑而落。

    英欢胸中怒火滚滚而燃,烈焰滔天似海,翻没了所有理智,眼底黑红一片,曈光精闪,眼定定地望着那人那马,那碎白盔缨于眼中汇成一汪雪水,冰且懔人,乱飞如狂。

    腥咸血气弥漫开来,她眼底红似灼淬之铁,人生生僵住。

    她御驾亲征,还不是拜他所赐!

    远处马阵青甲之间,隐约可见一人一骑于阵间疾行。

    他仍然在僵,半晌才缓缓动了一下右臂,甲片错动,血涌愈多。

    狠命将她揉了又揉,掌间力道十足,纵是隔了络璃软甲,也让她生生作疼。

    腐黑之血自他肩背伤口处一点一点渗出来,顺甲而下,洗过玄甲其上灰土,色又作黑,却是无光。

    他敛了眼中寒意,低声又道:“之所以来此拦你御驾,是因越州邰涗东路军中恨我入骨,若待你至越州再见,怕是会被越州大军撕个粉碎。”

    星辰斗转,言是人非。

    尾音犹在耳侧未落,背后甲片便被尖物抵住,器甲相触带起铮然一响。

    那一人一骑卷沙疾奔而行,只一瞬便能看清他盔缨碎飞之象。

    淬黑之眉,命之所悬。

    未于战场上杀敌立功,便是再光鲜的名头,又有何用。

    英欢未回头,淡淡道:“怎么个嚣张法?”

    天翻地覆之间神思竟将恍然,感觉出他右手动了一下,环上来圈住她,身子被他双臂牢牢扣进怀里,耳边听他急急低声道:“埋头。”

    玄甲之上,尘土满遍,盖去铁黑之戾。

    狄风佩剑。

    到底是,失了她。

    是没有。

    她攥剑在掌,恨不能再抽剑而出,心中怒火又涌,“休要为你自己找此荒谬藉口!你说此密为邰涗所泄,我倒要说,共伐巍州之计是你邺齐会通南岵中宛,背盟弃约,为图占疆之利而泄!”

    曾参商闻言更加悻悻,见解释无用,便索性闭了嘴不再吭气,可心中仍是觉得憋屈,不由便拿身下战马出气,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马刺轻捅着马臀。

    英欢闻言,亦微微仰了下巴,抬眼远远望去,就见地平线处,沙尘成团滚滚而起,隐约竟裹黑影于间。

    见他纵身向前跃马而上,玄甲血沫簌簌而落,她眼一垂,握紧了掌中之剑,咬牙抵住心中薄漾之情,亦前冲几步,扯缰踩蹬,翻身上马。

    那千骑马阵,凛凛寒光之甲,那阵中一人,傲天蔑地之势,邰涗京西禁军将兵们不认识,她却认识!

    “国事私怨,孰轻孰重,你自有思量。”他低低开口道,眼里一点点黯下去,“便是恨我入骨,也不当错失此时良机,否则往后想要再俘灭邵定易,定是难上加难。”

    手中断剑铿然垂落。

    贺喜看她两眼,目光僵漠,辨不出其间何情,而后撇开眼,转身,侧背着她,低声开口道:“狄风战逝,我心亦痛。”

    英欢人僵然一刹,眼底骤然变得通红不已,心间恨意横然而生,愤海奔涌,冲撞心际,猛地抬手挥鞭落马,直冲阵前。

    他竟是从来不知,她发起狠作起狂来,竟似小兽一般凶残,丝毫不存一点怀柔之情!

    贺喜回身,眼望正沿坡急上的青马,眉峰稍展,左手松了缰,身子一转,跃马而下,稳稳落于地上。

    英欢手掌忽而一合,紧攥马缰于手中,驱马急急上前几步,眺目望去。

    英欢手一松缰,晗首道:“便向前行,待看清了再遣人去问。”

    剑身湛黑无纹,沉甸甸地压在她手心里。

    邰涗京西京东两面,六部禁军卫戍京畿,虽在天子脚下驻营,可哪里比得上那些常年在外征战、真刀真枪拼将功名而起的军中将士们。

    汭江西岸,狄风尸首被投之处。

    剑拔弩张之象让她呼吸陡然一窒,抬眼去看,就见阵中一箭触沙而埋,箭尾犹然在颤。

    英欢嘴角冷笑渐僵,一想到此时正驻越州的东路大军,心头之火便无法再消。

    她握剑之手开始发抖,脑中记忆滚滚而翻,他肩背此处,血……

    刃锋只进甲间不及一厘,并未触到他甲下之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