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十八

行烟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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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掐得愈紧,眼中烈火熊燃。

    半月前邰涗邺齐合师共伐巍州南岵残部,可至今京中未闻之报;几日来枢府向东面发的信令不下数封,却也未有回音。

    那人安静地躺在尸血成河似山的谷间,攥紧的掌间露出一抹玉白之光。

    曾参商乍然回神,以为是因她在,忙急着道:“陛下,臣先告退。”

    二人隔了半晌才慢慢起身,仍是低了头,未有一人先行开口。

    香木雕花,龙腾云纹。

    三月十三日晨,狄风率部至巍州以西,久候邺齐大军不至,途遇中宛骑兵,于祭百坡后血战半日不敌,以身战死。

    碎甲裂盾,断枪折剑,残肢败体,血目乱发。

    放眼朝中,何人能有狄风之统驭之力,何人能得狄风之军中威名,何人能在此时出征中宛、挽此狂澜!

    英欢转过身,自去系腰间绸带,“传她进来罢。”

    许彦沉思片刻,终是略一点头,“陛下亲征可矣,然此事还需二府众臣从长计议。”

    全是血。

    金茫滟滟,碎覆靴面。

    脚下磕磕绊绊,耳边山风呼鸣,眼前时暗时亮。

    诏才传出,许彦及廖峻便疾步而入,进殿便跪,行礼之后迟迟不起,面黑眉锁。

    她抱住头,大叫出声,猛地起身——

    英欢寒笑一声,低声喝道:“从长计议?!十一万大军正马不停蹄日夜东进,拖一刻便多一分险!朕意已决,非御驾亲征不可!”

    就这半日,便让狄风没了命,便让邰涗一役折损五千精兵,便让她先后失了三城重镇,便让邰涗十一万大军目无君令、只欲东进报仇!

    英欢开口,语气沉沉似千钧,眸火燎过几人面上惊色,又道:“朕御驾亲征。”

    许彦皱眉欲言,却被廖峻在侧拉了一把,他知英欢此时怒火正旺、心中正痛,亲征繁杂诸事作不得一点思量,因是不敢再多言,只点了点头,遵道:“臣等明白了。”

    燕朗之部北上之后疾速折南,贺喜率军东进占宾州,而后才遣麾下之将南下伐巍。

    她急喘一口气,扶在案沿的手一把掐紧。

    宫女点点头,“已在殿外候着了。”

    低低一叹。

    当真是胆大包天——

    邺齐占宾州。

    许彦仍是不语,侧了头去看廖峻。

    许彦廖峻见她人醒无碍,均向后退了几步,低声道:“陛下节哀。”

    可这直接了当,又令她胸口陡窒。

    曾参商低低一叹,就要行礼而退时,殿外却又有人来叩:“枢密使许彦、廖相求见。”

    曾参商轻轻松开她,垂下头,哽咽道:“陛下节哀。”

    寒意似剑,劈心而入。

    许彦面色一僵,上前两步,低头抬手,将那折报呈至英欢面前,“陛下。”

    只是为了给狄风报仇,便不管不顾五国大军胶着之势,向东欲与邺齐为战!

    英欢垂眼,微微松开握紧的手,轻喘一口气。

    是梦。

    心刹然僵痛,睫湿泪凝。

    那个梦,那么真。

    英欢蓦地抬眼,随即飞快起身,“宣!”

    锦履已被浓血沾透,一步下去一个血印。

    二人面色一沉,皆是默然不语。

    中书枢府素来不和,少有二府重臣同时求见之事。

    十四日,泷州邰涗大军闻狄风战死,群愤激涌难压,出城夜袭中宛大军,败,方恺领军向西退走,邰涗失泷州。

    外面灿阳照进来,柔茫碎落一地金。

    眼前一黑,脚下一软,人朝后倒去,身子重重磕上御案之沿。

    许彦低头,“臣等断不敢欺瞒陛下,此报今日才至枢府。”

    “朕。”

    “朕没事。”她松开手,低头去看地上折报,眼底火烫,却无一泪。

    此等军机大事,英欢竟是不加拦斥,从头到尾都留她在殿中听了个明明白白,她心中是且惶恐且惊怯。

    人在卫尉寺,东面军情自是知道一些。

    誓要,阻大军东进之步,振禁军将兵士气,夺所失重镇城州!

    心仍在狂跳,头仍是剧痛,梦中那一幕幕黑暗血腥的画面,仍是清晰无比。

    曾参商上前一步,足踏青砖暖阳。

    疯一样地冲过去,脚下雨血流混成河,几要将她淹没。

    虽知是梦,亦难释怀。

    英欢未等他说完便回身,伸手一掌掴下御案上的笔架朱砚,又猛地拂袖,将其上诸物统统扫至地上。

    “陛下,”廖峻终是开了口,“派何人为新帅,二府未得有议。”

    笑意颇寒,内藏万般伤情。

    “陛下!”“陛下!”……

    胳膊却被人在半空拉住。

    又冷又热。

    狄风既死,三城既失,邰涗将兵悲愤,军心散乱,士气萎顿,所剩十一万大军竟无人能辖。

    心跳得越来越快,四下去看,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此处,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见。

    “天子之身?”英欢眸光骤涌,打断他,声音愈冷,“许卿想说的,可是女子之身?”

    英欢伸手,由她伺候换衣,又问:“曾大人来了么?”

    两只手攥紧了那折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又看了一遍。

    可梦中的那张脸……

    英欢轻轻抬手,将她招近了些,挑眉,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微弯了唇,“比在户部累多了罢?”见她点头,又随手指了一处,“坐罢。”

    有宫女在外,听见她的惊叫声,忙疾步入内,“陛下?”

    廖峻本来亦要开口劝阻,可闻得此言,喉间不由一时梗窒,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国中朝政军事,未有似此役者。

    可却不能痛、不能恨、不能躁。

    英欢一语毕后人在颤,手伸出去时抖得不能自禁,半天才握住那折报,一把展开,阖眸一瞬,才又睁开,低眼去看。

    “陛下?”曾参商抬头,轻声又唤。

    若要论罪,尽诛三将九族亦不为过!

    更何况是英欢。

    许彦面上神色陡变,张口不能言,半晌才断断续续吐出几字:“陛下慎思……以天子之身出征中宛,倘是……”

    曾参商见她又是半晌不言,面色不善,额角有汗,不由开口道:“陛下若是今日身子不适,臣改日再来。”

    ……是因女子之身。

    惟天子之威,方可震慑怒痛仇躁大军,方可统三部于一麾之下!

    许廖二人行礼而退,曾参商面色一直惊不能定,待瞧见英欢遣臣退殿,便慌忙跟着行了礼,就要退下。

    许彦终是抬眼,嘴唇稍动,却仍不言,只是点点头,手中折报握得更紧了些。

    头疼欲裂,似要被痛折磨至疯。

    山谷之间,枯芥之地,尸骸歪枕漫山遍野。

    心似被挖了个洞,空荡荡的,任冷风穿胸而过,疼也不知。

    狄风……

    朱墨似血,碎瓷似心。

    十七日,于宏、林锋楠二部闻之,弃城不顾,出兵向东,与方恺麾下风圣军余部合师于越州以西百里,欲挥师东进,攻伐邺齐云州,以报狄风战死之仇。

    心中诸事无思量,脑中满满都是那场梦。

    英欢低眉不动,半天才低声道:“也好。”

    火焚过的焦黑色处处皆是,血腥味,腐臭味,铁甲利盾被烧后的金属灼燃味,弥漫在空气中,填满了每一处谷隙山缝。

    她往案边移去两步,未急开口,待心神渐稳,才问:“东面有报?”

    曾参商笑笑,“都好。”

    国中除却狄风,可还有人能做得到?!

    由是晚了半日。

    邰涗禁军骁悍难驭,各路之间亦是时常相轻,非身负赫赫战功之沙场名帅不能统几路禁军于麾下;更何况此时大军之情激愤不可压,在京诸将又有谁人能止其哀狄风战逝之痛、断其欲为之报仇之念?!

    狄风战死!

    不过是晚了半日。

    她的手死死掐着身旁之人的胳膊,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眼皮,一眼便见曾参商泛红的眼眶和紧咬的嘴唇,又听她喃喃道:“陛下……”

    头顶天灵骨盖铮鸣一声。

    “未时将至,”宫女垂首答道,“奴婢们正要唤陛下起身,陛下便自己醒了。”

    她胸中紧窒,几欲呕出,脚下更疾,眼前更黑,身边更冷。

    英欢眸火渐熄,水光凝冰,冷扫二人,而后道:“除却朕,此时谁还能命十一万禁军止步,谁还能令三将听命于一人?!”

    她惊喘,心似被人从中撕成两半,痛得指尖都发麻,看着那张染血之面,头疼欲裂,却忆不起这是谁。

    御驾亲征。

    一目数行匆匆阅毕,人无反应。

    她垂眼,睫在微颤。

    殿门开了又合,曾参商听旨入殿,至她身前行礼,“陛下。”

    心口一紧,再抬眼去看二人面上沉黯之色,头不禁一晕。

    都是尸体,只有尸体。

    裂的裂,碎的碎,刺耳响声在殿中震荡。

    哭的笑的,痛苦的欢乐的,一张张脸,年轻的脸,自眼前划过。

    手一松,任那折报落至地上。

    黑压压的天际沉云欲雨,狂风卷过,刮起地上炭似枯叶,吹得遍地都是。

    英欢上前一步,看二人几眼,“起来说话。”

    先应圣意,待上怒渐平,再详议亲征诸事细末。

    在这乌天大雨之下,格外耀眼。

    此举纵是险难重重,也再无比这更好的选择。

    溅起微尘一片。

    她额角炸裂似的痛,反身握住案上沉沉纸镇,便要朝地上狠狠砸去——

    没人伴着她。

    此言犹如火上浇油,瞬时煬高了她心间怒火。

    东面战事将倾,每时每刻都有人死有人伤,一旦邰涗与邺齐当真于中宛境内交战,五国之势将会成什么局面,谁敢言之!

    英欢闭了闭眼,喉间干燥疼痛,说不出话来,抬手飞快一摆,示意几人出去。

    十一万大军,三将率部,竟然不接枢府之令!

    四字似针,直直戳进她眼中。

    英欢眼望许彦手中折报,浑身都烫起来,开口却是冷意迫人:“这是要造反了不成……”

    英欢胸口急火骤燃,厉声喝道:“说!”

    开国至今,以女子之身而登帝位的仅她一人而已,本已是诸事万难,又怎能同意她御驾亲征!

    青石纸镇重重落地。

    梦中黑暗沉窒的感觉层层逼来,血腥味让她腹中翻涌,那张熟悉的脸,那抹白玉之光……

    英欢睁眼,见她要离,不由展袖轻挥,眼中之光尽灭,低声道:“参商留下。”

    谁能将怒军压制不进,谁能稳得住军中之乱,谁能统号得了三军异部,让十一万禁军尽数听命于一人!

    英欢这才回神,眼中浅光微跳,目光转至她脸上,“在卫尉寺,诸事如何?”

    未带红旗,不是捷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此时人在京中,纵是一日数十诏出,亦无法让东线大军止步不进!

    她眼眶一酸,几欲落泪,可身前女子眼底却是干涸无水,只淡淡看她一眼,便轻声道:“哭什么。”纤眉似墨横飞,又道:“过来,朕有话问你。”

    英欢一把拦住她,“留下。”又望向许彦,“但说无妨。”

    见英欢倚在案旁一侧,脸色苍惨无光,眉头蹙而不展,过了好半晌,才缓缓一弯嘴角。

    语作镇定,心却在抖,不让曾参商走,是怕她一个人听不得将至之事。

    “臣不累!”曾参商忙道,只站不坐,抬眼悄悄去看英欢,见她今日神色恍恍,心中更觉不对劲。

    无人能辖。

    英欢目光探至廖峻脸上,忽而低声一笑,“怎么了,何事惊得动你二人同时前来?”

    半晌都睁不得眼,只觉一睁眼,便又要见那四字。

    五千将兵怒而出谷以战,尽为中宛大军所剿。

    而后弯腰,伸手将那折报捡起来,轻弹其上落灰。

    她惊竦至极,心间巨潮狂翻,脑中就要想起他……

    她却仍在发愣。

    “朕没事!”英欢猛地抬眼,目光如剑,大声道:“朕没事!听不懂么!为何要节哀?!”

    那么熟悉,那么苍黑,那么疲惫。

    人在痛、在恨、在躁。

    曾参商立在一旁,微有怔疑,从未见过这副场面。

    她邰涗禁军、各路悍将,绝不可能毁于一帅之逝!

    宫女未作多言,领命而下。

    十九日,中宛大军兵分二路,直取邰涗所占仓、顺二州,城中守军数寡不敌,邰涗失二州。

    她喘着气停下来,在雨中蹲下去,手抖着伸出去,翻捡地上的落甲。

    事已至此,再多遮掩亦无用,自是直接了当。

    令人窒息。

    亦没时间让她痛、让她恨、让她躁!

    耳边惊喘声、大叫声急急不休,她被人手忙脚乱地扶起,听见有人要去宣太医,才疾声道:“朕不需太医!”

    她人俱湿,眼睫颤上颤下,有泪滑出。

    谁能不急,谁能不慌。

    她扶住案沿,大喘不停,心狂跳,人在抖,胸口之火簇簇在燃,一低头,便又见被她仍至地上的折报。

    邺齐……

    英欢掀被下榻,抬手拢发,面作定色,轻声问道:“朕睡了多久?”

    可此话被她先行一堵,便觉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开口以谏。

    廖峻额上纹痕深深,抬眼看她,“陛下……”开了口,却是说不下去。

    “陛下……”

    满额满身都是汗,罗衫全湿,似雨及肤。

    许彦不忍看她,垂了眼道:“狄……”

    曾参商停住不退,慢慢抬头。

    半日而已!

    滚滚尘嚣之间,苍青厉电劈天而过,雷鸣轰轰而至,大雨倾盆而下。

    短短七日,邰涗大军主帅战死,所占三城先后失守,方恺、于宏、林锋楠三军各自为令,罔顾枢府急令、中宛南岵重兵,一意向东,欲与邺齐大军为战。

    密密麻麻几千言,化至她眼前的,便只四个字。

    骨椎节节骤断。

    一张脸露出来。

    她一脚轻一脚重地急急在走,不知要找什么,却在拼命不停地找。

    英欢低眼,一下便见许彦手中的折报。

    她系了绸带的手滞在半空中,人一下子又恍惚起来。

    恍惚间看见前方那熟悉的黑甲,银枪在侧,人倒地。

    十三日夜,邺齐军至巍州以东,闻邰涗军败、狄风战死,退兵归云州。

    英欢朝后退一步,背靠御案,抬头去看许彦,目光灼燃焚人,“你们瞒了朕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