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十六

行烟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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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就连他的命,也只是那一人的。

    真的很少,很少。

    ……几日来只闻西线大举调兵,却不知,他竟是又要御驾亲征。

    心间极窒,几欲喘息不能,却只是低了眼看脚下,僵着不动。

    贺喜捏紧了掌中薄折,“对邺齐有差。”他停一停,又道:“你若想以死来报复朕,让邰涗与邺齐徒生嫌隙,想也别想。”

    狄风看他,“怎么?”

    再也不叫他受她所制。

    漫漫征途,惟此以慰。

    二月初三,邰涗大军兵分三路,于宏北上,林锋楠居中,狄风自领风圣军南下,欲伐巍州南岵残部。

    就这样,轻轻揽着她,身子僵却热,不敢再动,亦不想再动。

    他利落地扯过马缰,转身看她一眼,见她正笑望着他,忙撇开眼,抬手捋了两把马鬃,才又低声道,只要臣在,公主一辈子都不必碰这些利矢锋刃。

    这神色这目光……她辨得明。

    不过未料及的是,那人竟会真的再次御驾亲征。

    眼睁睁地看她亲手将那苍水玉系于他腰间,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点点热起来,从心间涌至头顶,最后集于眼中,烫得眼底通红。

    狄风沉眉回首,低声叹道:“你留在宫中,定要比在将军府过得好。”

    允他离开她,不占他一辈子。

    话未说完,袍带就被她勾住,耳边传来她轻且微哑的声音:“莫动。”

    绯衫紫裙,素髻简鬟,蛾眉纤展,双眸清亮。

    中宛东南以下皆平原,以邺齐骑军之速,若无意外,最多五日夜便可至巍州以东百里处,之所以将共伐之时定于十日后,不过是留出些时间,以防不测之报罢了。

    终她所能,不过是,允他所求之请罢了。

    待他征宛归来,再来问她心意若何。

    十五年后的他,竟会说,想要卸甲归田。

    她握着马缰,在苛直苍木下站着,见他自马道那一头驱马疾行而来。

    ……再不多求。

    心却似沙软水细,胸口蓦动。

    贺喜扶着床柱的手移下来,半弯下身,撑在她枕侧,盯住她的眼,低声道:“想死,也要等平灭中宛之后。”

    二十六日,狄风出临潼关,会于宏、林锋楠二部于顺州城下。

    英俪芹放在身侧的手蓦地动了一下,眼瞳微缩,其间渐渐有了光,唇轻启,声音哑得辨不清,“你……肯告诉我?”

    夜色杳茫,雪铺遍地,处处都是清冷不已。

    她又缓缓抬头,静静去瞧他,目光顺着他身上之袍一路向上,终是触及他沉黯似夜的双眼。

    英俪芹费力撑起身子,靠上身后软枕,伸手接过药碗,捧至唇边,急急地张嘴喝了下去,捧着碗的手抖得一塌糊涂,药汁溢出嘴角,将那淡色素唇染了点黑,更显病弱之态。

    她忍着泪,缩在袖中的手冷得发麻,唇也开始抖,“……如若将军实不愿,那我便留在宫中侍奉皇上,一辈子侍奉皇上。”

    是以狄风只带风圣军赴此地以候,而贺喜亦将留兵于云州,谁也不敢倾一军之力而伐巍州。

    他脚下骤停,转头去望,就见湖衫青裙的一个瘦小身影从后面晃出来,冻得瑟瑟发抖,显是已在这儿等了许久。

    他飞快抬手卸弓,换过一肩,就是不让她碰,眉头微陷,手用力攥着马缰,倔强道,臣会就够了。

    不知如何说,只能这般做,怕她不解他之意。

    …………

    英俪芹卧床不动,面如缟缎,半晌才慢慢睁开了眼,望向他,眼中空空不含情,嘴却闭得紧紧的,一字不发。

    她系好玉佩,又抬手慢慢抚过玉上瓶纹,才抬头又看向他,笑着道:“保你平安。”

    她收回手,垂了眼,微微笑起来。

    狄风不语,眉头陷下去,负于身后的手握成拳。

    狄风接过,展纸匆匆阅毕后收起,只是略微一挑眉,便转身入帐,仿若事在情理之中,并无丝毫意外。

    漆黑似墨,纵是染血,亦难辨出。

    果真是因为谢明远。

    英俪芹垂手落碗,抬眼去看贺喜,脸上俱是企盼之色,“你当真没杀他?……他人在哪儿?”

    狄风立着,人如磐石不移,她这么近地靠着他,他动不得。

    “陛下。”

    眉目淬黑,人稳且可靠,只是常常垂眼而视,不看她。

    怎能不快。

    贺喜听后面色愈冷,眼中怒火骤燃,嘴闭得僵紧,良久才转动身子,低声喝道:“都在这儿等着,无诏不得入内!”然后飞快踏阶而上,没几步便跨进殿中。

    她不敢再追,看着他背影越来越远,却终究没忍住心底之念,向他跑了几小步,小声叫道:“将军……将军自己要多保重……”

    起先还肯进药,人也未见如此憔悴,只是待再也不闻谢明远的消息后,她才拒药不进,生生做出一副寻死之态来。

    …………

    可却说不出口。

    贺喜目光转向一侧,冷声道:“二日前,刚调中宁道禁军赴中宛。”

    只是此情非彼情,她又如何能报。

    若无这一双眼,怕是狄风当初连看都不会看她,更莫论几次三番替她解难,又将她送来遂阳了。

    ——保你平安。

    她听不见身后声音,抬手拨了拨鬓边碎发,拾裙朝前方案前走去,背着他,轻声道:“一路劳顿,早些回去歇着罢,中宛之事待明日见过枢府再详议……”

    他心里有多苦她知道,因为她心亦苦。

    …………

    英欢诏乔妹入宫一事,他人在外便早得报闻,虽不解圣心何意,可也并未挂在心上。

    狄风心似石栓,痛至僵麻,脚下步履如飞,掌间全是冷汗,被冬夜寒风卷过,幡然清醒,竟不能信自己先前在殿中做了什么。

    替他侍奉皇上。

    连月来几闻皇后不肯让太医诊脉,不肯让人进药,他本是没怎么在意,以为过些时日便好了,谁知近几日又闻她连饭也不愿再吃,这才当真动了大怒,朝议过后便亲来宣辰殿勘视。

    今日见她,人不似从前那般慌乱无措,对着他亦能说出几句话来,想必在宫中所受之遇当是不错。

    贺喜低眼看她,见她十指死死掐着身下锦褥,人在轻颤,不由带讽一笑,望着她,不开口。

    这么多年来压藏在心底中的话,千言万语不足以道,然此时此刻化至嘴边,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若是十五年前便这样,现而今是否一切都能不同。

    英欢垂眼,泪湿睫端,低头看他在她腰间微颤的掌,而后抬手轻轻握住,将他的手慢慢拉下来,再放开。

    狄风左右看看,见四周无人,心下一叹,上前几步走至她身边,看着她道:“在此等我作甚么,莫要把自己冻坏了。”

    那拂碗而过的玄色广袖……

    轻兵扰营,诱敌而出,东西两面大军同时夹攻,南北山谷伏以弩兵,南岵大军本就是败军之部,又如何抵得过如此利兵共谋,只要能于乱中破巍州城,南岵大军定是不歼自溃。

    她抬头,看着他。

    贺喜脸上笑容渐冷,转身去拿案上尚好药碗,“喝了,便告诉你。”

    看着他转身回去牵马,她眸间清湛,盯着他的背影,笑又复笑,心中且念道——

    再也忍不住。

    贺喜挑眉,冷笑道:“不信?”他垂袖,弯身凑近她,“朕将御驾亲征,若是在外闻得你在宫中有何动静,莫论何因,定杀谢明远!”

    方恺咧嘴,指指他腰间玉佩,“将军以前领军从不戴这玩意儿,怎么这次……属下都看了好些日子了,心里琢磨不出……”

    沙场刀枪无眼,她会担心。

    玉上玄绶垂亮,佩上前后均刻一字,两面俱雕麒麟,又有瓶纹在上。

    每日每夜都在盼着他回来,知他今日归京,心下雀跃难耐,可明宏殿之宴并未着她进侍,只得悄悄等在此处,只望能见他一面。

    马未停时,方恺便飞快地翻身而下,不顾踉跄之姿,咧着嘴便奔至狄风身前,自胸前摸出一叠笺,交与狄风之时笑着道:“邺齐同意将军之计,愿与将军共伐巍州南岵残部!”

    营中火光犹明,兵沸马嘶之声不绝于耳,待近中军帐前时才小了些。

    乔妹泪满眼眶,望着他,哽咽道:“将军以为我有什么奢求不成?”

    可他指尖温热的触感更让她想哭,咬破了唇也忍不住眼中之泪。

    狄风大步上前,伸手扶住她,待她站稳后才又放开,低头看她,道:“你在宫里,一切都好?”

    巍州地险多山,又有汭江环伺,南岵十万大军驻于野,非一部之力能取。

    她身边原先的几个陪嫁宫女均已被他罚至外殿司任差,永不得近中宫一步,此举更是让她愤懑难堪,体虚之下又生出病来。

    英欢唇角笑纹渐硬,长睫轻颤一下,转回一步至他身前,仰起头看他,水漾眼波流若星河,目光沿着他眉眼而下,至他颈间突挺的喉结处乃止。

    狄风眸间微动,目光定于图中巍州处,却再未开口。

    贺喜手攥薄折,人在远处便闻得此声,脚下步子更大,冷眸冷面寒比冬雪,待近殿之时目光横扫诸人,“怎么,都在此处等着领赏不成?”

    大历十三年冬二月初八,帝御驾亲征,调京中禁军三万、中宁道禁军八万集于中宛东境,会胡义守之部于云州。

    他撩帘而入,一眼便见地上裂成片片的上好官瓷,青花祥云碎成了渣,同黑浊汁液混在一起,不堪入目。

    他人尚在遂阳时,英欢便已着京中使司送书至邺齐,密信止付那人与阅,议二国共伐巍州之事。

    狄风眉眼遽动,面色略变,开口欲言,却为她所断。

    燕平宫内,宣辰殿角冰垂三尺之尖。

    …………

    她陡然怔住,一时未反应过来,只是站着不动,任他慢慢将她圈进怀里。

    狄风微一皱眉,斥道:“退下!”

    方恺面上笑容更大,“将军说得在理,只是属下原也没想到,邺齐答应得会这么快!”

    他所作所为,也只因拗不过心中之念,放不下心中之情。

    青花釉彩龙凤祥和,繁复花纹之间,赫然一抹朱红之色。

    乔妹紧咬着唇点头,小声道:“我不哭。”

    他缓缓闭眼,手又将那玉握得紧了些。

    如是也罢。

    自孩子没了之后,身子便一直大虚,太医诊脉虽对小产存疑,却也不敢问出口,只是遵贺喜嘱咐,沿寻常方子来慢慢调理。

    她猛地一扯锦被,身子在抖,眼中水光凛凛,“我应了你便是!”

    “将军只留十日与邺齐大军,是否太仓促了?”方恺在一侧不放心,小声又问道。

    西苑林间苍翠高木之下,宽宽马道上满是斑驳枝影,春风和煦,鸟儿轻鸣,天空湛蓝无云。

    真的不会变。

    狄风回头看他一眼,侧目望向帐中悬着的地图,下巴微抬,指向中宛东面,低声道:“谷蒙山、丰涧在前为天险,燕朗铁骑在侧相阻,纵是邺齐大军不惧血战,想要再进也是难事。中宛东面已失五州与邺齐,更不会在此时掉以轻心,燕朗之后又有岳意大军为守,邺齐大军破一不能敌二,以贺喜之心思手段,又怎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只顾一路西进?”

    贺喜最后看她一眼,也不再开口,挥袖负手,脚下踩过地上瓷渣,一路穿帘而出。

    “再者,”他垂眼,低笑道,“南岵帝室北上携财甚多,若能下巍州,则邺齐大军不愁粮响矣。邰涗只图灭南岵残部,俘邵定易其人,其余断不与邺齐相争,他又怎会拒邰涗共伐之请?”

    千倾良田……

    夜风随帘微入,凉意侵面透心。

    谁知他却终是没有忍住。

    乔妹小心地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唇角牵扬,对他笑了一下,而后微垂下头,咬着嘴唇犹豫了半晌,才小声道:“皇上之前说过,待狄将军回来后,便让我回大将军府。”

    他胸口之下,心在狂跳,掌间是她凉滑锦衫,鼻间是她身上清香,眼前是她乌亮青丝……

    他低着头走过来,身后挎弓,肩后有箭箙,里面横镞利箭白羽似雪,手紧紧攥着马鞭,低声道,臣来晚了,公主恕罪。

    天地之别,山高水远,触不到碰不得,只可念不可求。

    乔妹忙点头,小声道:“皇上待我很好,着我在尚衣局做事,平日里跟着六尚局的女官学些宫中典仪,每隔三日还诏我至殿中听曾大人讲书,”她浅浅一笑,又道:“一开始什么都听不明白,后来倒也能稍许听出几分意思……”

    心中如何不痛。

    他一直望着她,盯着她的眼不放,良久后才微松僵垂嘴角,唇边逸出丝白气,黑眸溅起一抹黯光,转瞬既灭。

    瓶纹纤细繁复,隐隐发亮,她微哑的声音犹在耳侧。

    待他……

    身后之人微微在抖,动作缓而轻,又低又哑的声音自她头顶传下来——

    其上字之纂痕,划划刻之于心。

    英俪芹见他不语,眼中企盼之意转为焦急之色,欺身上前,伸手去扯他的袖口,低声泣道:“他在哪儿,你倒是告诉我……”

    只消轻轻一试,便知症结所在。

    她开口,声音涩到自己都辨不清,“待你征宛归来,朕亲选千倾良田与你,再也不叫你受征战之苦。”

    指间湿感略粘,分明是赤血一滴。

    狄风看着她,慢慢点头,“都好。”

    收鞭下马之时,满头汗水骤落。

    他看着她,第一次不管不顾地这样直视着她,不再掩饰不再躲避,声音碎哑,低低道:“陛下,臣……”

    听见殿门开了又合,她才转过头,看向那只碗,目光定了半晌,而后蓦地伸手用力去掐那碗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泄出心中对他的恨与怨。

    英欢眼角微微有些红,却笑望进他眼底,轻声道:“好,朕允你。”

    英欢轻轻点头,仍是笑着,眼睫垂了又抬,声音低了些,“当年朕求你教朕骑射,你倒不肯。倘若你那时肯教,朕现而今定是射术了得。”

    英俪芹抬手抹了抹眼角,鼻尖透红,垂了眼,“我死不死,对你而言又有何差。”

    莫论邰涗还是邺齐,但凡想要南下以攻巍州,势必要分兵留于中北二路,以阻中宛援军。

    她脸颊红红,嘴唇发紫,一张口便微微作颤,声音奇小,“狄将军。”又唤了他一声。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却只看得一袍背影,飞快得隐没于殿门之后,同夜色混在一起,再也辨不出。

    却不知,他能不能一辈子都不离她。

    方恺一怔,少见狄风对下发火,因是忙退出帐外,合帘而走。

    她咬住嘴唇,眼中恨意不减,仍是不开口。

    哪怕是将来有日看他妻子安乐,她也甘愿为他献此一生。

    英俪芹蓦然抬头,眼中略有恨意,似是知道他是何意。

    无法报答他,那便报答他所爱之人。

    只是那时她却不知……

    诸恩之源,都在英欢一人。

    多少次他都是这般领命而退,从未存怨,从未有悔,只消她开口,莫论何事他都会做。

    这天下就只有那殿中一人,能得他深情,能得他……心。

    狄风低头抬手欲接,低声道:“谢陛下。”

    心中感激之情不足以言道,狄风对她是救命之恩,英欢对她则是庇护之德。

    贺喜直起身子,敛了目光,瞥一眼床头盛药空碗,又看向地上碎瓷,“民赋收之不易,你再这般使性子,莫怪朕不留情。”

    她眨眼,抬手去抽他肩后箭箙里的箭,又碰了碰他的长弓,轻声道,教我这个。

    若非亲眼所见,她本也想不出这世上竟真的能有这样的女子。

    乔妹敛袖行了个宫礼,一低眼,泪便落下来,再说不出一字,转身欲往回走,可冻僵了的脚一动便不稳,一个趔趄便要跌倒。

    去年此时他送她入京,今年此时她睹他出征。

    狄风立于帐外,身未着甲,袍摆受风而鼓,脚下一动不动,眼望直驰而来之人,眼中终是涌出些光。

    可是她所求的……

    从此往后,他便不再是先前的那个狄风,而她也再做不了先前的那个她。

    “狄将军,”她急急地唤他,追上来两步,“将军……”

    他会……就够了。

    英俪芹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眼波凝止,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方恺诺诺遵命,目光却是闪烁不定,直瞅狄风腰间,欲退不退。

    归来。

    未有一日似今日,能够将她看得这般仔细。

    她离他如此之近,身上淡淡的香味让他瞬时晕了头,挪不开眼,只是愣愣地半垂了头望着她,看见她宫髻微散,有发丝缠在鬓边,耳垂小巧莹白,长长的眼睫湿亮微卷。

    狄风背过手,往一侧移过两步,低声道:“那便好,”看向她,目光颇是复杂,终是又道:“既如此,那便一直留在宫中罢。”而后利落转身,甩袍便要走。

    她冷得发抖,手在袖中攒得紧紧的,却不忍离去,一直看着他走过之路,心中亦是揪得紧紧的。

    自逐州大营一别至今,已过一年矣。

    大历十三年冬正月十九日,上以左金吾卫大将军狄风为帅,率军东伐中宛。

    英欢未过多时便又出来,眼眶泛红,眼中却凝亮无水,笑意不减,手里握着一枚白玉,走至他身边,看他道:“你未回来时,便叫人做好了的。”

    “退下罢。”她又道。

    于是便不敢再动。

    身处宫中一年多,看清了英欢勤政为民之心、驭下有方之措,才知为何宫中人人都念皇上的好。

    她的过往英欢全知,可却从来没有因为那些事情刁难过她,待她就如寻常宫女一样,然所行之事又似是在替狄风照看她。

    就这般看着他,良久不发一辞。

    心底酸涩难耐。

    此时这人,身后月光清辉徐落,盖不住他一身征尘之气。

    他广征利伐无战不胜之悍,这么多年来都只是为了护那一人、助那一人。

    纵是此举当治蔑君之罪,他亦是忍不住。

    ——想要离开她。

    为首宫女小声道:“皇后不让人近身,亦不进药,李大人亲自从御药房取药来,才进去没多久……”

    还是记忆中的那张脸,可其上又多了几分苍痕。

    狄风回神,看他一眼,挑眉道:“绰绰有余。”

    “中宁道,禁军。”贺喜轻抽手臂,将她甩开,目光渐寒,“还想死么?”

    狄风脚下略僵,低眼一瞬,却是未停,步子更疾,不消多久便走得没了影儿。

    当年他说,一辈子。

    在遂阳宫中这一年多,她不再愁无吃无穿,不再怕被人欺侮,不再觉得自己处处低人一等。

    英俪芹眼眸又红,撇过头不再言语。

    全身上下,惟一像的,不过就这一双眼罢了。

    心下陡惊,抬眼朝外望去,殿门紧合,先前之人早已不见声影。

    狄风不再言语,又看她两眼,才展开眉头,微一点头,慢慢转身往前走去。

    纵是封侯占邑,又怎能抵得上睹她一笑!

    是殿前司御龙直朵班的骑演耽搁了,她知道,可她却是不说。

    这么多年她负尽人人,却不忍负他一人。

    眉目黑如炭,面容岢肃有加,神情俱敛于内,看不出其意若何。

    然天下仅此一人,纵是终她一世,她也学不到英欢一分之质。

    她略略不满,又去碰那鸦青弓渊,为何?

    待绕过殿廊,欲去寻舍人以报离宫时,一侧暗径丛间忽然传来轻轻的一声“狄将军……”。

    一辈子。

    她看着那殿门微合微颤,忍不住快步上前,扶住门缘迈槛而出,朝外去望,可却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树下厚雪一摊,乔妹站在一侧,宫裙下摆边缘湿又成冰,不知在此处等了多久。

    方恺跟着进去,口中笑道:“将军真是料事如神,怎知邺齐大军西进不得,只能南下从巍州入手?”

    心中已作不得任何思量,满眼满心都是她,一刻似比一生长。

    他之情她俱知,然她又岂是无情之人。

    狄风半晌才收回目光,头稍低了一下,看见腰间之玉,不由抬手,慢慢将它握于掌中。

    面容清瘦,颊侧绯红,纤眉轻扬,唇角含笑。

    英欢忽而抬睫,目光撞上他低垂的眼,唇复又扬高了些,轻笑道:“朕……现如今会张弓射矢了。”

    可不忍之下,最负不过他一人。

    乔妹一时哽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而后急急地点头,“我说过的话,永不会变……”

    冬夜风簌簌,凌面而痛。

    狄风停了停,又道:“今夜多说无用,待我征宛而归,再来问你心意若何。”

    往后年年月月,只消能远远看他一眼,知道他人都安好,便够了。

    狄风眼中黑沫渐滚,眉头又动,看她良久,而后慢慢抬手,伸指抹去她脸上泪水,沉沉一叹,“莫哭。”

    攥着拳,盯着她的眼,胸中之情一波波在涌,再也忍不住。

    一早便知,她永远都配不上他。

    他闭了嘴,看她转身走进内殿,襦裙长尾曳地,淡紫垂苏一路划过殿砖,渐渐没入漆黑影中。

    狄风挑眉,借月色而视,半晌才辨出这是何人,不禁怔了一下,而后道:“你……在这儿等我?”

    殿中熏笼浅香仍溢,可却比先前冷了许多,宫烛之光摇曳映案,可却比先前暗了不少。

    贺喜眉微动,忽然低笑一声,道:“想知道他在哪儿?”

    万没想到她会应得如此快。

    也不能信她真的愿放他走。

    指陷掌心,心底似被山压,喘不上气来。

    贺喜低笑,笑声僵寒,“前线战事紧急,沙场刀枪无眼,营中军法无情,他是活是死,端看你是活是死。”他对上她水眸之光,又道:“只要你眼下不再寻死,老老实实按规矩过日子,朕保他不死。待中宛事定之后,你要死要活,朕都不管!”

    进是错,退亦错,不碰是错,碰亦为错,无论如何都避不了他这一念之伤。

    本以为他不开口,她这一生便可这般浑噩漠然而过,假作她不知他心意。

    然后她眯着眼睛笑起来,笑若春风鸟鸣,迫得他终是抬眼望过来,目光涩且不加掩饰,慌乱不已。

    他眉头略沉,嘴角微扯,想必是……不甘心在南岵输于邰涗,誓要在中宛猛扳一局,将他赢过来。

    乔妹涩涩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又道:“将军二次救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自知配不上将军,也从未想过攀天之高,所求只不过是能留在将军身边,一辈子服侍将军,哪怕一生为奴做婢也无妨……”

    泷州邰涗大营外,一人一骑飞驰而来,过门不下,亮牌直奔而入。

    身后之人良久才退,靴底轻磕殿砖之声在她身后传来,步伐略显踉跄狼狈。

    可掌间迟迟未觉有玉落下。

    狄风大惊,急忙朝后退,“陛下……”

    此间之痛,又岂止他一人才知。

    狄风看着她眸中曜黑蓝光,嘴角僵扯出一抹笑,“陛下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腰间忽然横过一掌,揽过她,将她拦在半途。

    狄风垂下手,捻了捻指间泪珠,看她眸间满满都是水,心底竟是隐隐一抽,不禁道:“此次回京,不过只留几日而已。”

    一面是狄,一面是御。

    识她十五年矣……

    绝不后悔。

    她不开口,他的脸便变得黑黜黜的,手攥得更紧,额上之汗愈涌愈多。

    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硬硬的,眉峰也是硬硬的,整个人在她面前都是硬硬的。

    狄风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帐外,冲方恺道:“吩咐下去,这几日处处小心提防些,万莫出什么意外;给将士们都吃好点,平日里操练再加一班。”

    他侧过身子,不叫她触及弓弦,依旧垂了眼,低声道,公主不必学这个。

    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得他忠心所向。

    旁人只道皇后是因孩子没了才性情大变,可他知道后才陡然明白,原来她竟也是动了真情的。

    于是慌忙错开眼,转而望向远处景欢殿,殿中烛光犹亮,想必那人仍在伏案批折。

    “……臣收回先前之言,臣一生不卸甲胄,不离陛下。”他言凿切切,低哑之声响在她耳边。

    她仍是愣着。

    殿内瓷碗摔地而裂之声刺耳万分,浓浓药味滑门而出,宫女于外祗候不敢入。

    她复又低头,拾袖飞快地抹了抹眼睛,然后再抬头看他,强挤出一抹笑,轻声道:“也没旁的事,就是……看看将军是否一切安好。”

    英欢迎着他目光,笑一下,眼里水光盈盈,终是垂了睫转过身,不叫他看见她的失态。

    低眼看他身上黑袍,簇四盘雕尊纹绣于其上,襟口处翻出内衬暗色驼绒,天下无双,朝中仅此一件。

    当年亦是黑袍,褐带,及膝高的硬皮马靴。

    她微怔,随即伸指去抹,一擦即去。

    十三日,于宏过滱水;十六日,林锋楠下越州;二十二日,狄风进泷州,距巍州仅余二百里。

    将太医遣退,贺喜几步上前便至床边,手撑床柱,低头看床上之人,嘴角扯动一下,冷冷道:“是真心想死?”

    头顶阳光穿过葱翠树缝,斜打在他年轻的脸上。

    她侧偏过头,不再看他,仍是笑着道:“朕有一物想要给你,算作私赐,与先前那些诏赏无关。”

    她一直悄悄地看着他,而后忽然就想要掉泪。

    她低眼,不语,指甲划破锦褥之丝。

    涩苦药味扑鼻而来,刺得人一时将窒。

    他慢慢抬头,见她正看着他,而后笑了笑,上前一点,轻展玄绶,伸手至他腰间右侧,便要替他系上。

    只消她开口,那人又怎会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