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十一

行烟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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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底是黯透了的陈墨之色,只消一碰便会碎成黑渣。

    沈无尘眉头锁动,行过礼后站定,抬眼望了望,见左侧为三省宰执参政,右侧为枢府官吏,便移步至左侧,立在末尾。

    沈无尘身子硬了一瞬,朝后避去,“怕我挡了你的仕途?”

    ——欲命他出使北戬。

    马车又行,车厢内仍有她身上气味暗涤浅荡,似雨后泥草一般的味道,生机勃然却又倔强磐砺。

    乾阳殿外禁卫严森,青天之下一派苍穆苛肃。

    沈无尘眼皮一烫,一眼便认出那是狄风于年前送回京的新图,其上新添部分皆是他亲手勾绘而成。

    曾参商点头,“是。”而后再也不看他,上前一把撩起车帘喊停,背着他道:“我……自己走回去。”

    狄风……

    言似石子投湖而沉,见波不闻音。

    只望你将来有一日,莫要落到同朕一般的境地来。

    沈无尘身子动也不动,眯着眼睛看她,嘴角慢慢、慢慢地弯了起来,“是我唐突了。”

    沈无尘眉头微紧,侧过头来将她看了一眼,目光浅晃,却终是没再说什么,转身抬脚便跟着那舍人去了。

    更何况北戬同岵宛二国缔盟多年,又怎会于此时倒戈反助邺齐!

    几臣皆诧,没人想到英欢最后说出的话竟然会是这句。

    远处有黄衣舍人快步在走,行进间左右张望,待看见她时脸上焦急之色瞬时消弥,目光顺着她一路探过来,见沈无尘正在她身后,便急急忙地小步跑来,额头赘汗,边喘边道:“沈大人,咱家可算是找到您了……”

    他眼底涩如石,头一动,便将她的唇牢牢吻住,手狠狠攥着她握紧了的拳,罔顾她瞬时睁大的水瞳及其间惊慌之色,就是不让她退。

    沈无尘微一点头,罔顾周遭老臣面上沉戾之色,仍是开口道:“狄风之部既已受袭,邺齐大军若肯分兵施援,则南岵京大军势必会趁机南下夺其已占诸州;邺齐大军若怕失地而徒留待守不肯派遣援军,则邰涗势必会对邺齐心生嫌怨。将来若是二国共伐南岵,疆场相见相争势必无法避免,难以想像事态会成何样……”

    是谁说他为人刚正不阿,待人礼尚有加的?!

    水滴声滴滴嗒嗒响无休,空气中湿漉漉的,外面花香穿过长长的石砖通道至她鼻间时,香气已是淡得快要没影儿了。

    曾参商气愤难平,见他一副不知痛的样子,见他面上这含意深甚的笑容,心中只是更恨,“你……你不要脸!”

    树上有落叶飘下,擦过她的发又掉至肩上,嫩嫩的绿叶,初生之春,生机盎然。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曾参商站在后面,看了他几眼,又看了那舍人几眼,一张小脸不由皱了起来……就算她位低言微,可此时听了这话心中也不禁生疑,何事能紧急到让英欢于大婚翌日一早便将朝中重臣齐齐传诏入宫?且先前才见过沈无尘没多久,这就又要传他觐见……

    可又是给狄风肩上压了多大的重担!

    沈无尘面色稍霁,一直沉着的眉头也因见了她而舒展开了一点,“同我永远不需客气。”

    古钦蓦地反应过来,头皮一阵发麻,“陛下难道是想对中宛……”喘息瞬时微窒,说不下去。

    身后冷不丁响起个暗哑的声音,“怎么还在此处?”

    男人的声音在外悠悠响起,语气淡缓不躁,“出来罢。”

    在她极度晕眩就将要倒时,他蓦地仰起头松开掌,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看向她的目光如山涧晨雾,凉又模糊。

    他目光移至英欢座上,却看不清她面上神色眼中之光,只看见她背靠龙椅,身子挺得笔直,半晌未动未语。

    因是无论如何,他也要调兵以待,以备将来能够即时攻伐中宛……

    邰涗虽占秦山以西诸地,可攻伐南岵者为邺齐而非邰涗,南岵大军不动而遣中宛援军先行,不攻邺齐之部却袭邰涗大军,此举打的是什么主意!

    贺喜回头,眉斜斜一扬,却只是道:“朕就是知道。”没旁的解释,看着古钦脸色变了变,又道:“只是邺齐自北梁道出兵,难保北戬不会趁势南下为乱,所以才要让你出使北戬。”

    虽知沙场之上刀箭无眼,征战于外难免中矢及刃,可听见狄风于军中负伤,心底仍然不是滋味。

    并不在男女之间。

    朝中沈郎,多少京中千金的春闺梦里人,可他却要同她纠结不休,何苦来哉?

    “颇有不便……”沈无尘低眼,“搬去沈府住。”

    南岵大军死守寿州以北,中宛援军亦不南下,半年之间筑城防而居内不动,人人都以为南岵是要弃寿州以南诸地,谁也没料到中宛大军竟会于此时突然西袭发难。

    沈无尘眼底乍然泛光,只是道:“府里平日里也有布衣幕僚,你来也无不便之处。”

    夜已近暮,远处夕阳日轮泛红,斜照宫中诸殿。

    心咚咚地跳起来,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紧促,手一握,掌间一把湿汗。

    沈无尘非但未放,反而得寸进尺地将她整只手握住,眉眼之间一点冰,“被关了一回,性子竟敛了不少,倒也不全然是坏事。”

    曾参商狠狠瞪着他,“沈大人疯了不成。”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断然不会同你待在一个屋檐下的!”

    舍人瞥一眼他身后曾参商,略略迟疑了一瞬,仍是低头答道:“不止传了大人一人,三省宰执参政并枢府诸人全都传了……大人莫问这么多了,还是随咱家快些走罢!”

    手中的笔一下子落在案上,墨染白宣花了一片,眼睛也绽出些亮光,急急忙地起身,还未站定思虑好时,门便被人重重打开来了。

    殿上诸人见了那图,神色立时遽变,心中皆明英欢何意——

    先前听他说出使北戬之由时神志专注,竟未注意到他何时和她靠得如此之近,更未注意到他看向她的目光何时变得如此露骨。

    她心中晃过一念,不由又问道:“若是皇上欲解狄将军重压之困,为何不直接自北调兵入南岵,而要举兵攻伐中宛以迫其收兵……”

    沈无尘点点头,“若北戬意在拓疆称霸,此次定不会扰邰涗自北调兵南下之计;若北戬不允皇上之请,那邰涗便仍屯兵北面而不南调,待南岵事成之后再图中宛,只不过……狄风势必要苦上些。”

    话毕立即侧身回头,再也不叫下面臣子看见她的脸。

    无不便之处?!

    她虽青涩却不傻,于宫外久等他时,心中已是隐约明白他是何意,只不过她心中之志……

    贺喜眼望他而不开口,忽地掀袍起身,沿阶下座,一路负手向他行来,眼底之色渐幽渐深,凝眸几瞬才开口:“今日已着枢府传令,调北梁道禁军往西。”

    她丝毫不敢动,不敢挣扎,不敢大声斥他,生怕会有旁人路过将这一副骇世之象看了去,只是气惊不休,头一回对着他,心中竟生出些恐慌之感,开口时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不少,“放手。”

    英欢眼睫沾水,忽地起身,“此事刻不容缓,立时着翰林学士草诏,二省阅后付枢府,加急送往东面军中。”

    曾参商被他看得满身不自在,这才感到车内狭小窒闷,背后渐渐覆了一层细薄冷汗。

    此生从未被男子如此欺侮过……奈何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欺压至此地步!

    只是不知……她心底滋味又是如何。

    “曾大人。”小吏的声音于外面响起,略带恭敬之意。

    疆土之争,他与她谁也不会因情而弃己国之利。

    她鼻间愈发酸了,忍不住朝后退了退,看着他墨眉黑目不起波澜之样,更觉自己此时惨不忍睹。

    其间有星火点点,忽明忽暗,辨不出其意若何。

    许彦迟疑了一刹,面上略带犹豫之色,“来报言狄风负小伤,并未详说伤势如何。东路军中太医院上舍生仍在,金疮之伤沈大人不必担忧。”

    沈无尘面上忽明忽暗,目光拢着她的脸,久久不松,光影棱棱过身疾转,却不及他眸亮一分。

    沈无尘眼一阖,轻轻摇头,复又道:“且不说别的,单说这几役下来,二国兵力国库均是疲薄,势必需得修养生息,短时间内哪里能够又言兵事;再者,它国收降之地岂是一时便能固守的了,抚民安人之策亦是需时甚久……邰涗邺齐怎会愿意再去啃北戬这块硬骨头?这其间种种,北戬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廖峻及许彦皆应,“臣遵旨。”不再劝,都知不能劝,劝亦无用。

    曾参商心已然提至嗓子眼处,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脸上被他碰过的地方烫得一塌糊涂,“沈大人你……”

    曾参商默然,眉微微皱起。

    一路行来过内诸司,见学士院朱门前铜锁已除,遥不可见里间情形,却也能知英欢定是诏翰林学士祗候在此,以备草诏。

    她颊边飞起两片红云,“唔……”不知再说什么,“我……回去了!”

    她好容易才稳住心神,深吸两口气,抬脚往后狠踹了一下,感到他的手蓦然松开,才飞快地转身,扬手便朝他的脸上猛掴一掌!

    车子遽停,未稳之时她便急着要往下跳,可腰间一紧,整个人都被他拉回车内。

    中书枢府诸臣同时传诏,莫不是要举兵事……可又为何如此急不可耐,且又为何将他也一并诏来?

    他的掌不知何时挪了上来,正按在她襟前二寸处。

    古钦等不到他开口,不由低声又道:“陛下?”

    沈无尘不语,只是看着她,而后慢慢放开她的手,抬手触上她的额头,将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拨至一边,又擦了擦她的眼角,修长手指缓缓而动,在她干涸的嘴唇上摩挲了一下。

    朝中今日刚闻,南岵境内中宛援军袭狄风之部,南岵京北驻军亦是蠢蠢欲动,欲南下反攻被占诸地;贺喜传重臣群议,后遵诸臣之意,诏命朱雄按兵以守寿州,万不可轻举妄动。

    她蓦地一眨眼,抬手揉揉耳朵,“你说什么?”

    凝晖殿上轻且低的一声响起,在这空空荡荡的大殿上带起几丝回音。

    曾参商咬咬唇,“如此说来,皇上这回是想要你去探北戬之意?”

    从不知被他碰触身子会僵得想动却动不了,从不知嘴唇相合之时心也似被他掏空,从不知自己的力道竟会敌不过他,从不知儒雅似他者竟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沈无尘前跨一步立于她身前挡住路,略低了头,“在这里等我这么久,就为了一个谢字?”

    水过心尖一般,胸口渗出些凉痒之意,令她颇感不适。

    她忙抬头,朝门边走了两步,一角青衫自门柱后露出,看着甚是眼熟……目光移下去,就见金鱼袋刺眼之光,再下面,深赭官靴前端稍有磨损,可仍能看清其侧六卯之印……

    慌乱之下,她抬拳用力朝他胸口打去,拳风带过他的袖口,拳却被他挡在手心里。

    非用膳时间而有人前来,若非大理寺断丞,那便该是……

    沈无尘胸口酸涨,捏了一把手里的汗,眼底干涩万分。

    被关多久都无碍,谁人对她不善都无妨,她只怕英欢从此之后再不信她。

    曾参商听见他口中那一句“不知能否安然而归”,狂跳的心忽而僵停了一刹,胸间酸酸涨涨的感觉甚是陌生,搅得她心中起了一漩寒潮之涡。

    狄风因中宛所袭而伤,以她那般睚龇必报的性子,又怎会放中宛于不顾!

    座上英欢服之未重,身上只是石青罗衫加淡紫襦裙,发在脑后单绾了个髻子,看样子也是因传诏后急着过来,未能来得及换装。

    邰涗同邺齐共伐南岵京北诸州一事虽是定了,却也未得有司细议,两面调遣将兵合谋未决,加之英欢先前大婚,便决计待婚典过后再定何时发兵。

    英欢眼中亮茫一闪而过,面上带了些承许之意,淡淡道:“继续说。”

    沈无尘眉梢微扬,“我一个时辰前才见过皇上,此时又能有何事?再者,皇上大婚休憩,为何又要传我至乾阳殿?”

    沈无尘眼缩唇紧,这才知道英欢为何急着传诏诸人,只不过他此时心思却与旁人不同……

    说罢,一把扯过面平摊于案的疆域图,狠狠一挥,扔至案下殿砖之上。

    “自然是真心话!”曾参商冷笑,“我一向自诩不会虚与委蛇之人,最见不得伪君子!沈大人莫要把旁人都想得同你一样……”

    手指攥得咯咯响,却也不敢再挥拳相向……他身后那朱墙她已然辨清了,分明就是秘书省的后墙,往南一出去便是右掖门及御街,便是给她天大的胆子,她也不敢在此处打他!

    她浑身血液于一刹那间统统凝住,寒气从腹底漫至四肢百骸,心底却有火苗陡然窜起,烫化了血中之冰,刺痒难忍,呼吸骤窒。

    她头皮一炸,浑身僵麻起来,连着往后退了两步,神色像见了鬼一般惊恐,“你……你……”却又死活说不下去。

    前方九腾金龙镂彩祥云高座上,贺喜黑锦缃棱长袍如水直垂而落,不起一点褶皱,置于座侧的手微屈,面上神色若如平常,褐眸中深浅不定,看着古钦,良久才点了点头,“不愿去?”

    她朦懂又青涩,除了蛮力使不上旁的,被他咬着嘴唇,呼吸终也不能,挣不过他推不开他,最后只想,就这么,窒息而死好了。

    英欢却背着身开口道:“沈无尘……留下。”声音细辩之下,微存哑意。

    他遽然阖眼,手指互攒。

    英欢目光凌扫诸人,最后落在枢密使许彦身上,僵然开口道:“枢府先前接东面急报,许卿先说。”

    廖峻巍巍而出,额上皱纹深痕更紧,“陛下,臣以为此时不可轻举妄动……”

    黑袍铁剑之下情柔若水,这一生是不是……是不是万事都只为她,他才能真的甘心!

    莫论刀山箭海,便是是英欢要他为国立时去死,只怕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殿上众人面露惊骇之色,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开口。

    更何况,如若邰涗先行举兵攻向中宛,邺齐亦可趁中宛重兵西移之时而占其东面之地,如此良机他如何能弃而不用!

    古钦眉一皱,不解道:“陛下如何知道邰涗定会向中宛发兵?”

    “邰涗调兵南下,中宛定会出兵阻援,与其破其阻挠而南突入岵,不如直接攻伐中宛来得快。”沈无尘眸子一斜,眼里溅起寸寸火花,“这一路而来,你除了问我国事,就没旁的想说了么?”

    黄衣舍人步子飞快,下裰黄锦随风阵飘,过约栏时并无禁卫过来盘查,显是英欢早已吩咐过了。

    以血献忠,以忠奠国,身立于千里之外守疆,心系于九崇殿上一人。

    出得外面,眼前大亮,头顶阳光扑面而洒,金茫似海,晃得她睁不开眼,身子摇晃几下,险些就要摔倒。

    他却仍是气定神闲之色,抬头看了看头顶树叉上的花苞,伸手慢悠悠地摘一朵下来,嗅了嗅,然后夹在指间把玩着,看着她道:“终是自己承认了。”

    门板重重相闭之音响起,殿中已候诸臣转身望过来,面色均是不佳,沉沉泛黑,无人开口说话。

    沈无尘目光晃过来,看见她红红的眼眶里凝满了泪,脸上笑意顿时消了不少,“没吃没睡的人,就是容易动怒。莫要多想,先回去歇着罢。”

    先是,二人均欲集中兵力将南岵攻下,由是暂不顾中宛北戬二国如何,阻援伐岵才是所重之处,只是如今事出有变,他不能不考虑她在这情形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隔了良久她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来了。

    沈无尘定定地忘了她一会儿,眼底暗动,忽然探手过来勾起她的指,将她往一边拉着走去。

    这样看着她。

    外面远处门闩锁开锁落,门开门合,金属木板相碰之声漾起回音,渐渐传入她耳中。

    这男人心机手段满腹藏,竟然用此低劣的行径来逼她说出自己身为女子这话,外表儒雅翩翩,内心阴暗狡诈……左看右看,他哪里有一点肱股之臣的样子!

    他身子微偏,躲过她第一拳,嘴角一咧,眼中忽而涌出淡淡笑意,“甚好,我也喜欢女人。”

    沈无尘弯身过来,手抬起拨了拨她的下巴,“我要去北戬,就没话想要对我说?”

    曾参商脸遽然变得滚烫万分,一掌打落他的手,心口突突在跳,咬了咬牙,开口道:“沈大人还请自重些,我与大人同朝为官,将来……”

    ……原来竟是这种滋味。

    黑杈什子下阴影一片,周遭杳无人声,沈无尘突然停下,垂袖去握她的手,眼神凉薄如晶冰,“皇上着我出使北戬。”

    曾参商听他说到狄风时语气弱了不少,不禁抬眼去看他,就见他头已偏至一侧,手握袍侧轻攥,面上神色如何却也辨不出。

    沈无尘不语,任那帘起帘落,终是垂了目光,眼角微动,抬手捻指扫过左脸红肿之印,暗叹一声。

    先前来时路上只是暗自揣测,此时见了这殿中情境,心中竟是隐隐作骇。

    沈无尘心里重重一顿,闭了嘴不再说话。

    曾参商闻言抬眼,胡乱拾袖扫过鼻尖,掩去先前狼狈之态,“我现下能去见皇上么?君恩厚重至此,我却未得当面谢恩……”

    她有英气而无柔气,形容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娇媚,行事鲁莽不计后果,待他……更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唐突个鬼!

    曾参商惊诧不定,握拳要挣,才动了一下便听他低声道:“莫要乱动。”

    “北戬怎会愿毁盟以助邰涗?”曾参商凝眉以问,身侧马车垂帘流苏淡淡扫过她的肩,车外天已全黑,时有街上灯火之光透过车帘照入车内,暗中时亮,车身一路摇晃,越行越快。

    沈无尘身子朝后靠了靠,低沉一喘,才又道:“邺齐同邰涗二国共伐南岵,唇亡齿寒之理北戬不会不懂。自中宛半年前派援兵南下施援以来,南岵发往北戬的兵函不下数十件,而北戬既不派兵南下,亦不分兵扰邰涗邺齐之境,其下深意已是昭然若揭。”

    舍人语气稍急,“皇上传大人至乾阳殿,有急事相商。”

    阳光从头顶树枝缝隙中洒下来,斑驳之影映在他青衫之上,其余之光碎碎地落了一地,正如她心。

    许彦左迈一步出列,敛衽低首,“中宛援军五日前过秦山,夜袭狄风之部,邰涗大军损三千余人。”

    他宽宽的袖口垂下来,盖住二人交缠的手,步履如飞,头不回身不停,自小径花丛间一路穿过,直到一面高高朱墙后才止了步子,转身看她,手却不松。

    沈无尘又看她半晌,才道:“若非皇上有意护你,你以为你今日出得来?没将你提至大理寺右治狱,反而关在禁中,你也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外面的沈府小厮面上之色惊诧不定,回身望向里面,懦懦道:“大人你……”

    英欢嘴角噙着抹冷笑,“都已经被人杀至跟前了,难不成还想让人打回来?!”

    寸土寸疆都不可让不可失,血之恨必以血来报,狄风之伤她又如何能忍!

    古钦说罢,便闭了嘴沉下眉,半晌后才又抬头,朝上望去。

    曾参商迅速地将衣袍理平,抹了一把面上红潮,声音气得发抖,“你此去北戬,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哦?”曾参商挑眉,愈发不解。

    窗棱外透进来几缕阳光,细小的微尘颗粒在空中飘荡着,愈显室内昏暗清冷。

    沈无尘所言与她心中所想甚合,寿州乃贺喜血战之利,轻易失守不得,朱雄率军驻守寿州以南诸地,分遣援兵一事,只怕他是有心却无胆。

    英欢一掌虚汗,良久才抬眼,望向下面诸人,冷声开口道:“心中有何想法,今日都直说出来。”

    若是把她当作世间寻常女子,他又怎会行此之事。

    英欢眼中微动,长睫颤中渐垂而落,遮去了其间黯淡之色,放在座侧的手紧紧攥着镂彩浮龙之柄不松。

    她大喘几下,脸色红得溢血,眼中冒出血光,被他这眼神逼到退无可退之地,攥起拳就要揍他,咬牙切齿道——

    一步连一步,他在前负手而行,长长的石砖甬道中光影相错,他青衫之上映出条条黑棱,袍边随着他的步子一动一动的,人还是那般儒雅不惊。

    沈无尘面色微黯,脚下步子也慢了些,抬眼看向斜阳,良久后才又道:“这点你倒不需担心,过两日我便不在府上了。”

    他再不开口,面色沉暗,定定地望着她。

    沈无尘脸色越暗,步子越沉,先前见到曾参商时心情一片大好,此时却是乌云漫漫,心雨将至。

    心神似被抽离体内,魂魄飞上头顶,俯瞰这惊世骇俗的一幕。

    年轻有为,位高权重,深受皇恩,满腹才学,容貌上等……这些词个个套在他身上都不为过,只是像他这样的男子,为何要——

    他的动作不能比她慢。

    沈无尘看她神色变化莫测,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目光更是放肆,将她看了个够,而后才开口道:“皇上之意,并非是要北戬毁盟以助邰涗。”

    沈无尘深吸一口气,身子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垂了眼只盯脚下官靴前端,手心里湿汗淋淋,心中之波一阵阵地往外翻,拼命忍,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有上前谏言。

    她虽是怒气盈胸,却也立时收拳,将身边左右打量一番,而后又是大惊!

    从来只闻来往兵报中他的消息,却不知他何时才能回京!

    曾参商点点头,“暂时还没挪地方。”

    饶是他再自诩体察圣心,也想不通贺喜意欲为何!

    她怒已至疯,抬脚便要踹他,手上第二拳冲着他的脸便要挥上去——

    哪怕是在这里,哪怕是对着这么狼狈的她,他神色也无丝毫变化。

    只是……她再看他一眼,心中更是愤恨难平——可他竟然有胆子在此处,对她做出那些不要脸的事情来!

    他抬头望一眼英欢,又看向许彦,出列低声道:“敢问许大人,狄将军人在军中可是一切安好?”

    曾参商听他之言,小脸乍白又黑,诸多疑虑自心中滚过,一时间竟不知该开口问哪个,半晌才猛地道:“北戬……就不怕邰涗同邺齐二国将来再次联手共伐?”

    十成十的力道,清脆响亮的一声,四指红印似花一般绽开于他脸上。

    曾参商轻轻吸了吸鼻子,只觉丢脸不已,以为他是拿着她的短处以便将来能胁迫她,因是更加恨起他来,一眼都不愿再看他,一刻都不想再滞留,立即转身就走。

    贺喜眉梢微动,面色由沉渐渐转明,负于身后的手轻轻相握。

    这才发现,他眉目之间似峦如涧,挺俊非凡。

    廖峻拧眉想了片刻,终是道:“沈大人之言有理。如此看来,陛下当先下诏至东路军中,命其不得向邺齐大军讨援,由是就算邺齐大军不分兵而助,狄风之部也不会对其心存怨恨之情……”

    她身子似是被箍住了一般,不再挣扎,由他带着她不知往何处走去,三根手指被他紧紧捏在掌间,指腹与他掌间细纹摩挲不休,微微发痒。

    自从遇上了她,他又怎可能,以为世间女子都是一样的。

    曾参商听到他这般说来,眼眶一下子没出息地红了,心中委屈感一阵阵儿地往外冒,压了又压,才小声道:“皇上她……”

    可遇,却不可求么?

    “出使北戬?”

    自上回凉城一别,便再没见过!

    中书几臣面色陡变,“沈大人何出此言?”

    却是说不得什么,没有资格说,更没立场说。

    英欢这才慢慢转身,眼底凝水,波光涌照似殿外碎阳,“朕有一事欲付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英欢眉头浅沉,下意识地从案上鎏金笔架上抽笔而握,夹于指间上下翻转,思虑良久后才缓缓抬眼,望向诸臣的目光颇是复杂,一字一句道:“朕信狄风不需援兵。”

    沈无尘身子僵了下,站住不动,待其余人退出殿外后,才抬眼询道:“陛下留臣何事?”

    上阶入殿,一路不需通禀,待沈无尘一脚迈过殿槛,殿门便被人从外徐徐合上。

    曾参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脸色蓦地一变,鼻尖瞬时发红,手攥了攥身上皱巴巴的袍子,低下头跟着他往外走。

    自己还未反应过来时,人已快步走了出去,不顾礼数不顾尊卑,直直地望向他,开口时声音扼不住地抖,“怎么是你来了?”

    许彦闻言,面上略显嫌怨,上前打断道:“邰涗疆界狭长难防,除却狄风所辖大军,其余几路都在与北戬及中宛疆界相交处驻防,此时若从北面调禁军南下,只怕北戬亦会趁机图利。”

    沈无尘看她一眼,又道:“北戬国虽小,可境多险隘,易出而难进,若想攻进北戬并非易事,需得耗时耗力又耗财。北戬自恃其险而按兵不发,就是想要待以观望,看四国于南岵境中究竟会成何势。北戬皇帝向晚,生性沉寡,野心又是极大,多年屯兵却是隐而不发,想必是想要找准时机一举成其大业。此次南岵若败,邰涗与邺齐二国下一个目标便是中宛,到时怕是免不了一番霸土夺疆之争,北戬若是于那时出兵南下同争,占取中宛北面诸地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到时天下便成三国鼎立之势,北戬拓疆称雄指日可待。”

    这男人……

    不过才一个时辰而已,到底能出何事……

    殿中静静,惟尘落影晃,诸人心中皆在沉思。

    于是其余人等无人再言,皆是默然,随后行礼欲退。

    “臣并非此意,”古钦忙低首,“只是不知陛下为何在此时遣臣出使北戬。”

    而她竟也能一次又一次地负他之情而占他所忠,,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替她撑拓这万里之疆。

    她拾起那叶片于掌间搓弄,扭头瞧了眼宫墙血幕之赤,眉头小皱,复又低了眼。

    “我喜欢男人。”他收了手,闲定地开口。

    沈无尘手臂朝后收紧了些,将她压得离自己更近些,头偏下来,嘴唇划过她右面的脸颊,话中带了淡淡笑意,“一派邋遢之样,不过我不嫌弃……”

    沈无尘侧目看一眼那小吏,转而又望向她,“皇上着我来接你出去。”他下巴朝右微微一撇,“走罢。”

    她忍着满腔愤恨之情,又看他一眼,“你……莫要以为世间女子都是一个样!”说罢,飞快地掀帘而出,跳下车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倘是她攻中宛得利,中宛定会收援兵以归,而狄风之部前无重阻,必会早于邺齐攻占南岵都城梁州……他如何能容忍自己落于下风而让她一人独占种种之利!

    耳边忽然响起那一日在景欢殿中,英欢冷冷说的那句话——

    盐硝牛皮之上墨渍点点,南岵秦山以西诸地已被人勾描匝画,小纂密布于上,山川河脉大城小县均是一一注明。

    贺喜侧步而移,俊面荒峭,低声开口道:“迫中宛使其收兵,南岵京北诸地才可疾取。”他眸光凉淡,瞥一眼古钦,又道:“最重要的是,邰涗定会举兵以攻中宛,邺齐的动作不能比邰涗慢……”

    她立在那里,越想越气,到最后眼中赤火变为裂冰,就要有水淌出来。

    英欢眸中之水暗晃,轻轻晗首,却是抿唇不语。

    邺齐北梁一道,北上衔戬西向接宛,若不是贺喜欲对中宛动手,何至于命他此时出使北戬!

    他的气息如山相压,令她喘不过气来。

    曾参商本来还有话欲问,只是被他这目光及话语一搅,心中顿时缠成了五丈麻,吞吞吐吐道:“我……”

    沈无尘脸上笑意渐渐隐去,眼底水光成冰,“真心话?”

    曾参商心猛地一坠,人全然清醒过来,瞬时火气冲天,抬肘便向身后用力击去,口中愤然道:“你这人好不要脸!竟……”肘未击中,话未说完,全身便僵在那里,再也动不得再也说不出。

    沈无尘心中为之大动,深知英欢这一言之下,藏的是怎样的决心与信任,又是怎样的不忍与不舍。

    曾参商遽然转身,面上滞霜之色顿化,颇不自在,往后退了一小步,才道:“那个……想来想去,还是要谢你。”

    古钦眉头更紧,“陛下如何就能知北戬愿毁盟以助邺齐?”

    群臣将退之时,却又偏偏将他留下。

    “我……我是女人!你若喜欢男人就去找男人,休要再碰我!”

    却听他好整以暇道:“你也不瞧瞧,此处是什么地方。”

    车帘陡落,背后男子胸膛滚热,耳边烫烫响起他沉沉的声音,“我这一走不知能否安然而归……你先前所言我就当没听见。若是等我回来时你还是作如是想,那便再亲口同我说一遍!”

    声音一沉到底,不留半丝余地。

    只是现下南岵境内兵事未平,不向南岵增兵却向中宛发兵,两面齐攻又如何能顾及周全,倘是这二国之内有一个吃败,那另一面定是亦会受损!

    曾参商斜眉看他,“怎么?”

    他面色仍是未变,她退他便进,走至她身前,看进她的眼,轻声道:“想去谢皇上,却为何不谢我?”他头稍稍压低了些,凑在她脸侧又道:“若是没有我,只怕军器监的人也不会这么快松口。”

    “唔。”他这才抬手摸了摸左脸,扯了下嘴角,轻轻吸了口气,“还好离京前不必再去朝中及六部,否则我还真是没脸出去见人了。”

    曾参商脸色微臊,朝着他靴前便一脚踩上去,见他猛抽冷气,才一挑眉往边上走去,小声道:“先前被皇上急急忙忙地叫去,我怕你是不是哪里触怒了皇上……”

    沈无尘回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待她站稳后才慢慢松开掌,“这些日子吃睡都不好罢?”

    沈无尘眼微眯,脚尖剧痛,心尖却暖,望向她,“原来如此。”跟在她身边一道往前走,低声问道:“现下还是住在六部公舍么?”

    沈无尘心中之念转了几转,面色沉硬了几分,虽知略有僭越之嫌,可仍是上前禀道:“臣以为中宛西袭邰涗大军,意在破毁邰涗与邺齐之盟。”

    北梁道禁军……往西……

    御街外,曾参商素面长衫,腰间石青色的丝络随着晚风轻荡,脚下时轻时重地踩着一颗小石头,一副不耐之态。

    沈无尘扔了手中花苞,面容肃稳,走过来挡在她身前,“何事?”

    她耳垂轻颤,这声音……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