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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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袭圣驾者,必死!

    贺喜扣进她指间,与她掌心相抵,另一只手将她勾进怀中,“看见你这双鞋,就想起当年的事了。”

    正对她的眉心。

    阵前将士群情激涌,呼声不断,甲胄抖动之音传至阵后车驾之处,令人心惊。

    沈无尘低了眼,“狄将军他回京后……”

    他看向贺喜,就见那人眼中灼灼,手忽然朝马侧伸去,一把握住长枪之柄,将枪从土中拔起。

    可他却没想到,这人竟然只身一骑而来,竟然当真会放出那一箭!

    她此生再无见过比他还让人摸不透的男人!

    四下俱寂。

    箭尾犹在颤,白羽蒙尘,如雪染墨迹,甚是刺眼。

    他前一夜那个“好”字,此时在她耳边犹响,可他却已率军东去,与她背道而驰!

    沈无尘点点头,“陛下放心。”他看一眼英欢,“臣……”

    她仍在痛,仍在流血,虽是不多,却极难耐,又不可言,只得忍着。

    狄风拽缰侧避,以剑相抵,刃划枪杆。

    三棱之槽,交刃泛光。

    不及贺喜再言,他手中之剑一出,狠划贺喜身下马臀,待那战马嘶鸣发狂猛冲之时,自己飞快策马上前,挡在风圣军阵口,扬手以剑指天,压阵不动。

    她的心砰砰在跳,手握住案角,缓了半晌,待心绪稍平,才又抬头去看沈无尘,开口道:“巳时起驾离城归京,诸事都安排好了?”

    狄风看着殿门在他身后关上,才转身,停了一下,就大步朝前走去。

    她要他率军前来,佯做袭驾之态,可他却放大军东行,只身一骑而来!

    贺喜人马之影朝东奔驰而去,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她的手掠过水面,将掌中碎花漂去,而后自水中起身,对外面低应一声,“去吩咐宫中执事,传狄风觐见。”

    贺喜眯了眯眸子,开口,“好。”

    颈侧,锁骨,乳下,腰间。

    冰冷剑锋直抵血肉之躯,刃泛银光。

    邰涗将士们兵刃绽光,只等狄风开口发令,不论刀箭,定让这男人命绝于此!

    他翻身下马,人近御驾,而后低了头,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是何心思,他全明白。”

    他这才慢慢抬头,朝她看过去。

    狄风身子一震,胸口暖意渐消,剑冰入骨。

    是她与他相约,他助她,她便要对得起他这一次。

    英欢抬头,眯了眯眼睛,“何事?”

    狄风大骇,心中顾不得细想,飞快抽剑指阵,划了两下!

    贺喜不待她说完,便紧紧圈住她,咬她的耳朵,对她道:“总有一天,我要你同我在一起时,再也无所顾忌,再也心无旁念,再也不怕被人瞧见。”

    手抽过一侧软巾,浸了香豆粉,沾了水,慢慢擦拭身子。

    檀木脚踏上有明黄软布,踩在足下,温软慰人。

    又唤三名都指挥使来,“各领麾下将士,近陛下车侧护驾!”

    有她的血。

    百步之距,只消刹那。

    那弓,那箭,那镞,瞬时转向。

    到底还是错信了他。

    狄风……狄风。

    “将军!”

    狄风心中潮起潮落,喉头梗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是多情最是累赘,她与他做惯了无情之人,真待触及真心之时,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人……如何能知道她的打算!

    风圣军将士们脸色发青,远远看着,欲动却不敢动,只怕一动,那人便会剑穿狄风胸膛!

    似冬日荒山峭壁,光照冰棱,刺骨的寒。

    狄风心底沉沉,眼中黯了颜色,低声开口:“兵阵不敢动,陛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思绪乱飘,人在水中不知浸了有多久,手指指肚都有些泛白发皱。

    狄风猛地抬头,大惊,他……

    邺齐宫中旧事,她在邰涗也有所耳闻,当年的华妃艳动天下,能得如此殊宠,也在常理之中。

    然后看向狄风。

    他甲下袍裤俱湿,倘是那一箭侥有偏差,又该如何是好!

    马过之处,将士们如水一般,向两侧漾开,给他让道。

    可剑枪未碰,贺喜便已收手,一举一掷,长枪飞出阵外,落在远处。

    夜风凌袍而过,吹皱心潮。

    金属碎裂刺耳之音,响颤阵前阵后。

    搭箭。张弦。

    一阵急风闯进车内,夹杂着沙尘气味,热浪及身,叫人心上发麻。

    本以为贺喜意在羞辱他,何曾想到,这人心思如此之沉,用计如此之绝!

    沈无尘宽袖迎风而展,在宫阶下抬眼看见狄风,微一怔愣,“你……此时怎会在这儿?”

    英欢近殿却不入,足踏宫阶,停在外面,闭了闭眼。

    心陡然而降,心底之潮慢慢涌起,而后大浪狂掀,铺天盖地打下来。

    贺喜手腕轻动,剑尖收离,只近狄风身前一寸,声音压得极低:“朕走,你领军来追。逼邺齐大军破南岵西境而入,你才可立功。”

    声音低沉,话中透着些许寂寥落寞。

    他掷枪于地,眼睛盯着狄风,手缓缓探至身后,抽弓至前。

    她长睫垂下来,迟疑了一刹,还是抬手,环上他的腰。

    贺喜看着她,剑眉斜扬,眸光淡了去。

    英欢稍稍一愣,随即脸上红云骤现,滚烫滚烫,泛及耳根颈侧,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远处宫灯亮影摇晃,有侍女疾步行来,“陛下……”

    英欢语气略显疲倦,轻轻一声:“坐罢。”

    沈无尘入殿站定,敛袖行礼,低着头道:“陛下。”

    英欢解了身上黑袍,丢给他,“狄风一事,还望你倾力相助。”

    英欢心底猛地一沉,一个字都说不出。

    沈无尘避开目光,略有迟疑,声音低了不少,“……说是偏殿寝榻上的锦单不见了。”

    远处那人急停,身下战马仰头发出长长嘶鸣之声,蹄刨沙尘,人马俱是不羁之势。

    英欢听得他这一个字,心口一松,又看了他一眼,转身,抬脚飞快地离去。

    只是佳人早逝,那宫闱秘事究竟如何,又有谁能知道。

    只见得沙飞沙扬,贺喜与狄风策马相近,剑起剑落之间二人骤停,随后贺喜便飞马而走,狄风在阵前亦不知吩咐着些什么。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英欢之计他心中自是明了,这男人率军佯来袭驾,让他假做护驾之势,甫一交兵,便放其走。

    狄风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抽剑,可却不及他快!

    ……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面色嫣红,唇却不带血色,天气虽热,可身上却加了件竖领褙子。

    沈无尘笑笑,“是。”

    而后回望大军,“留此待命,待我禀过圣上,便去追袭邺齐大军!”

    英欢望着他,只觉他的掌心有些凉。

    贺喜蓦地抽鞭策马,只一瞬便至他身边,手自马侧抽剑出鞘,剑尖抵入他胸前铠甲。

    永不会忘。

    风圣军两翼合围,黑压压一片,将他死死困住,不留缝隙。

    英欢眼望阵前,就见狄风扬鞭抽马,飞快驭马过来。

    他语出似誓,却不想想邺齐燕平宫中的那些女子们。

    她咬唇,身下刺痛袭来,肩侧被他咬伤的地方沾了水,火辣辣的。

    他停手,剑力未消,甲下单袍亦破。

    青铜棱刃映着烈日,一刹那间晃花了她的眼。

    狄风眉头紧紧,面色未松,点点头,“皇上正在等你。”说完就要走。

    奈何英欢执意相迫,他无法不应。

    身子浸在水中,初时剧痛渐渐消了,到后来,也麻木了。

    狄风咬牙,看着他。

    沈无尘扯住他袍袖,低声问:“皇上夜里传你,可是有什么事?”

    狄风冷眼回身,唤一路斥候过来,“去探邺齐大军此时行至何处,探完疾速回来相禀!”

    英欢眼角一片冰凉。

    贺喜猛地抬手,长枪直指狄风身前,正对心口。

    人马都有些疲惫之态,走得不快。

    她就信他这一回!

    狄风之命,一身荣辱,她全交付与了那人。

    英欢伸手,拂过水面,撩起点水至腿侧,低眼,抬腿而入。

    英欢咬唇,手将身下黄褥攥紧,如若这样,那便不要怪她!

    狄风快步走下来,不答他这话,只是问道:“才从城外回来?”

    可还是慢了一步!

    那人归阵后,狄风勒缰停马,朝后一转,急策几步过来马车这边,“陛下,邺齐大军拔营,朝东行去了。”

    可她却能感觉得到……

    英欢抿唇,没想到他会对她说这些。

    她淡笑,扔了软巾,由它上下浮沉,慢慢没下去。

    英欢心中忽然有些不安,抬手将侧帘卷高了些,朝外望去。

    那人策马而来,速度飞快,不消一刻,人便至风圣军阵前百步有余。

    他的手他的身子,他的动作,一点点地全部印进她心底里去。

    弦铮。箭啸。

    他低头,再看她时,眼神清亮,“那时不知父皇何故如此,只记得母妃日日笑颜如花,她笑父皇便笑,可到了最后,竟连那笑都再也见不到。”

    夜已过了大半,天边隐隐泛青,人未眠,想来也不得眠。

    花绽花落,不过一夜之事。

    英欢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指间花瓣已被自己揉碎,瑰红的汁液漫过掌间细纹,如同那血,那血。

    外面候着的侍女们不放心,轻轻唤道:“陛下……?”

    身后邰涗大军吼声震天,人马俱动,怒不可忍。

    沈无尘心下不禁略作思索,隐隐有些明了。

    铜刃发光,枪缨暗红似血。

    英欢坐于车中,心神凝着,车帘未落,时不时地朝外张望,手一直捏着衣角,放不下心来。

    无邺齐大军在后,只此一人在前,风圣军将士俱在身侧,谁也避不开,谁也躲不了,谁也走不得。

    沈无尘与吕封早已下车,二人俱是胆战万分,根本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英欢低喘,猛地推开他,“你天一亮便要回营,身上又是伤,早些去休……”

    前面黑漆漆压成一片,事成何由,英欢于车中根本看不清。

    是要让他明白,他不是对手。

    股根酸痛,下身是碰也碰不得,那痛确是灼人,如若他是想让她记得,那么她便记得。

    他手腕轻动,臂肘一侧。

    沈无尘听得“回京”二字,手一松,低叹道:“你以后……”顿了顿,“罢了。”也不再看狄风,嘴角僵着,待宫人禀报过后,便进了殿去。

    抛却江山天下不提,单此一事,她便不可能同他在一起。

    英欢背后湿透,眼睫轻颤,望向前面,隔了这么远,看不清他的脸。

    甲片间缝被撑开,裂成两半。

    他看着贺喜,心底转念间便定了心思,低低吼出一声:“走!”

    “将军!”

    百般缱绻,醉人心肺。

    英欢半夜急传他觐见,留他至天明,所言之事让他心中大骇,几不能应。

    镞尖白亮,跃日而行,如石子凌波般劈风而过,自空中划过长长一道弧,穿过层层方盾根根枪,直逼阵后车驾。

    狄风眼里无光,邰涗大军只听他号令,可他却开不得这口。

    电光火石间,那人已策马而来,手中长枪划地而过,扫起一片沙尘,遮天蔽日,让人看也看不清。

    英欢被挡着,看不清外面,心中一急,索性将车叫停,让人把前帘掀起。

    她抬头对上狄风目光,正欲开口,却听车外有士兵于远处喊道:“将军,你看!”

    狄风看着他,眼中漆黑,嘴唇动动,却终是摇了摇头,“没旁的事,不过是吩咐了些回京途中锁事。”

    “将军!”

    她望一眼车下利箭,眼前便现出那人的表情。

    似刀薄唇轻开,一侧嘴角微翘,虽笑却无笑意,极冷极绝。

    她以为他已离去,她竟不敢信那人是他。

    水温将好,不热亦不凉,上面花瓣浮荡,浅浅涤漾,水纹沿波而开,水色透澈见底。

    铁甲并铜盾,如黑色潮水般猛地涌起,阵中瞬时裂开,风圣军左右两翼成雁行快速向前推围。

    贺喜剑柄向下稍压,“朕此时一走,你护驾不力,罪加一等。麾下将士不服,朝中又无容身之地,非死即流,你留在邰涗,还有何用。”

    英欢掌心满是汗水,摸不透那人何意,只能望着他,望着狄风,望着邰涗将士们。

    败他于邰涗大军阵前,为将者,再辱不及此。

    巳时出城,日头当空而照,艳比当日。

    其实想说的话不止这些,可胸中千言万语化至嘴边,却仅成了这五个字。

    狄风飞快转身,扬眉朝后望去,而后一抽鞭,快马奔回阵前。

    贺喜不等她说完便伸手一把捏起她下巴,嘴角微咧,俯身,唇覆上她的,舌尖似酒,香醇,裹着辣意,缠上了她。

    ……如若他来,便不得伤他。

    贺喜牵住她的手指,直起身子,下巴一抬,看向她身后,“幼时母妃身子柔弱,一次大病之后腿脚浮肿,多日不消。每日起卧,都是父皇亲手替她着履袜。后来正遇郊祭大典,乌舄太硬,母妃穿不进,痛得直掉泪。父皇命人奉软缎绣鞋来,为了母妃独破祖制,惹恼了皇祖母,亦让一干朝臣们心生嫌怨。”

    她睁眼,看一眼来人,点了一下头,“备热水。”于是抬脚进殿。

    想来,他平常再刚硬再狠毒,心底里也会存着不为人知的柔软之事罢……

    她扭头,要走时,却又道:“你想要的,已经得了。”

    拳却是紧紧握了起来。

    英欢已然往殿内行去,不再同他多言,长纱曳地,铺就一路雍华之红。

    远方一人急行而来,至狄风身侧乃止,抬头对狄风禀着些什么,她离得远,是一点也听不清。

    那人在笑。

    他仍是不语。

    可那男人,他拿了做什么!

    早膳撤毕,狄风推门而出之时,恰巧遇上公服衣冠齐整万分的沈无尘。

    贺喜盯着狄风,缓缓开口:“她是朕的。”

    英欢望着他,“人走了?”

    全是他的味道,全留他的痕迹,点点惊心,盖也盖不住。

    ……这男人,是在逼他对他动手。

    寒气逼人。

    英欢呼吸一窒,眼睛动也不动地望着远处,手指在微颤。

    但望那人……不会负她。

    贺喜盔上白缨微散,握弓的手臂稍稍朝上一抬。

    云母屏风铺开,褪衣祛衫,屏退了左右侍女,不要人伺候,自入内而沐浴。

    这人弃军不顾,独身前来,引弦开弓,逼他出手,全都是为了这一句话——

    心中却在低叹,事事有人在侧有人觑,想独得清静都是难事。

    此刻如何能放他,又如何能不放他!

    可他这是在做什么!

    狄风手中之剑僵在半空中,作不得反应。

    出城已近三十里路,却仍无动静,四处皆寂,惟有马蹄踏沙之声,时轻时重,略显凌乱。

    沈无尘却开口,继续道:“早晨待他走后,景阳殿中的宫人来报,说是发现件怪事儿。”

    沈无尘默然,片刻后才道:“臣明白了。”

    她便这么败下阵来,心中一阵阵的恨,脸却是渐渐烫了起来。

    他点头,“臣一早起身,亲自送出城外的。”

    他心底一沉,隐隐作怒,怎的到头来,她竟然是这话!

    狄风目光冷冷,翻剑握鞘,策马上前,驱开阵中一口。

    他胸膛硬硬,单袍之下空空如许,心跳的声音震着她的耳。

    那榻上锦单……

    心里再难再痛,也终归是会麻木,会不在乎,会忘了的罢。

    英欢侧过头,手指轻划案边茶盅,一时无言。

    她转身,看他,“邺齐后宫佳丽甚多,绿莺红燕,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而后轻喘一下,又道:“何必如此呢。”

    狄风领风圣军在两侧护驾,自驭马在前而行,气势压阵。

    英欢抬头去看,远处一个黑点疾速趋近,可看清是一人一马。

    她兀自怔愣半晌,方回过神,脸上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挑眉道:“这些事情,何必说与我听……”

    如若再这般下去,她究竟何时才能不念他,何时才能彻底戒了他!

    他……是不是不想要命了!

    睫掀睫落之间,箭已近身,青白之光闪了一霎,镞尖陡震,向下而落,没入车前沙土中。

    玄甲白缨,手握长枪,身下马体通黑发亮。

    狄风攥了攥拳,既然她肯信他,那他便信她!

    贺喜嘴角微扬,策马驱近一步,“你以为朕不知她心中的打算?”

    英欢挑眉,“有话就说。”

    英欢挣扎出来,撇开他的胳膊,快步朝前走两步,心跳得似要扑出来一般,他说这话是想要如何!

    心中忽而一凉。

    殿中烛火未熄,直至天明。

    狄风心底僵硬万分,夜里烛下,英欢之言,脑中犹明。

    她仰头,长发散在桶壁外面,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睛望向殿顶,琉璃金耀目,心中不知能想什么。

    她竟肯信那男人,竟肯要那男人助她行此险计……

    有血丝浮上来,淡淡的,漾开来,慢慢没了痕迹。

    英欢起身,意在逐人,“朕自有思量,此事不是你操心的。”

    四轮马车比玉辂小了不少,虽时时颠簸,却行得轻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