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THE END

寐语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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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脸上始终有淡淡笑容,无论交谈还是倾听,都一派专注,态度平和许多,没有以往锋芒毕露的傲气,而目光,再没有朝我里斜过一下。

    是那只被当他做烟灰缸的咖啡杯。

    一切,终是我自己的。

    周竞明为的我失神打圆场,“还在想工作呢,这个搭档实在太敬业。”

    并没有千山万水,也没有天时地利,从这个城市到另个城市,从这座写字楼的天台到另个高楼的天台,沉默也掩不掉的过去,三年里点滴回忆,汹涌漫卷。

    在这流光溢彩的玻璃盒子里,影影绰绰,似乎每个人都无所遁形,也都捉摸不定。

    手机忘在大衣口袋里,没有接到他打来的四个电话。

    “好啊好啊!”我听得这话倒是求之不得,不过我又愣,“康杰也来这边?”

    与周竞明达到门口,早有媒体的客户代表热情迎了上来,引着我们步入场中,与新交旧识招呼寒暄。这家新媒体来势强劲,网罗不少资深传媒人,多有脸熟的,一个个论资历职位都是江湖前辈。但今晚受邀而来的我们,却是座上宾,是未来的广告大客户。当这些身份光鲜的人物围聚过来,当我置身恭维与笑脸之间,仿佛可以从他们眼里,照见自己身上发出的光亮——当然不是我的光亮,是我们背后所代表的集团财力在灿然生辉。或是周竞明,都镀着一层美丽斑斓色彩,在扮演金钱使者的角色。

    我也笑着说声不好意思,侧转身,继续刚才的话题。

    外面空气清寒,铁花灯柱散发柔和光晕,朦朦照着几处人影。

    耳边回荡着他的问题,如风声过境。

    人们似乎要抽烟,一起走到外面平台去。

    他意味深长地笑,“我更喜欢后发制人。”

    文件找到了,我抽出来放进夹子里,“好了,走吧。”

    错觉,从我心里生出暖来。

    原来真正喜悦的时候,嘴角会怎么也忍不住地往上翘。

    等我找着北时,里面人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而上司被我弄丢了。

    天台的中央,我们只剩步的距离。

    似曾相识的场景氛围,也曾发生在不同的人之间。

    与纪远尧,是如影随形的存在,是一幅安静的背景。

    怔怔望着那门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股不清的强烈情绪将我主导,在心底催促、推搡,要走过去,到天台去,去和那人说声,“你也在里?”

    他的表情和挖下陷阱眼看着人掉进去的顽童样满足得意。

    穆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奇怪的感觉忽如其来,让我一怔一怔,摇摇头也挥之不去,仿佛不是来自自己,而是……而是人丛之中,远远的,隐隐的,似有一道目光缠绕上来。

    我轻声问,“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放在桌上的水晶苹果是调职时行政部同事送的;旁边歪歪扭扭的陶盆是方方做的手工陶艺,养着株仙人掌;白锡相框里是威震的照片。我的办公室充满女性特质,不喜欢千篇一律的刻板……不理睬穆彦的取笑,我走到桌后,低头翻找文件。

    周遭灯光骤然都虚化,一切好似幻觉,毫无可能的时间地点,见到毫无可能出现的人。

    没想到别后再见会在这种境地,更没料到见面什么叙旧的话都没有,先就斗上嘴,仿佛还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改变,只是换了个地方。

    穆彦漫不经心地笑,“以后就在这里待下。”

    靠着电梯壁,不知是下降的失重感,还是因为什么,轻飘飘似乎要飞起来了。

    抬眼看穆彦,表情似乎也这样。

    我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看着他们称兄道弟,觥筹交错,我保持着脸上微笑,心思已不知不觉飘忽。

    我愣住。

    “最近好吗?”我叹口气。

    回复过去才知道,他以为我自己不声不响回家了,便也搭朋友的车走了。

    我低下目光,“要是我那没打那个电话呢?”

    在自己的川流上行走,走过的我时光,我的路。

    一直留心着他的消息,记挂着他的去向,他却无声无息在这里出现。

    这就是情动的气息么,像深林里苔痕与松木的香气,像酿到最好时节的醇酒骤然揭开封泥。

    那是这家媒体的广告总代理商,一位精明热情的男士,姓韩。

    他来了,却对我视若无睹。

    我瞪着他,他看着我,正经对视半晌,一起忍不住笑。

    “走了。”

    下午连续两个会议,又见三个媒体的客户代表,其间不断被电话打断,我忙得头昏脑胀。

    媒体耳目很灵敏,对我的空降背景一清二楚,总能准确迅速把握到应该把握的人,对我没有丝毫慢待。到场不到半小时,一杯接一杯的酒,已让我脸颊有些发热。

    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位于一片入夜就死寂无人的商务区。一栋崭新写字楼新建不久,入驻率还低。我们租下半层,另半层空荡荡的,大半夜里走过确实渗人。

    而今晚的他,似乎只是以私人身份到来,不是代表任何公司——假如背后另有个财雄势大的光圈,不可能受到相对的“冷遇”。

    那时紧张懊恼地要死,以为事后会被他不耐烦地训斥。

    恰恰不早一秒,不晚一秒,正在我心里刚刚念及。

    重逢穆彦,一个接一个的惊喜从天而降,我有点找不着北。

    他目不转睛看我,慢慢微笑。

    似乎是这个晚上第一次正视彼此。

    回忆起这一幕,历历在目,心情却已两样。

    他终于不自在,“你还能再把眼睛瞪大吗!”

    他没像大多士系着刻板的领带,正装下面不羁地敞开领口,衬一条低调而考究的灰色领巾。

    穆彦一如既往的神采飞扬,但也有明显的不一样。

    “怎么?”步入电梯,他侧首问我。

    穆彦走在身旁,也没有说话,平稳脚步声仿佛一下一下合着心跳,莫名让人安稳。

    想抢来藏起已来不及,他分明认出那个杯子。

    “只带走你的关注?”他反问。

    “低级错误。”穆彦皮笑肉不笑。

    “是的。”我承认。

    脸颊发热,没喝多少酒,热意却蔓延到耳后,让人不自在。

    这样也好。

    “现在还是我的?”他在我耳边问。

    谁信他会千里迢迢来赴一场无足轻重的酒会,明知他是敷衍,我笑笑,“好,你就继续玩神秘吧,最好今晚蒙面来,挥挥衣袖,不带走半个眼球。”

    他先开口,“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吗?”

    我不出话来,目眩心悸,耳中轰然回荡着他的声音,急促的心跳令人窒息,我张嘴喘息,却在这一刻被他倏然侵入唇间。随即而来的天旋地转,让我站不住脚,缠绵凶狠的吻,仿佛要将呼吸也吞没。

    我扬扬下巴,“还有悬念吗,从来都是我先!”

    我走向那扇通往天台的门。

    我顺着他目光看去。

    这里在场的人大概不太认识穆彦,毕竟地域有隔,一方有一方的江湖,即使媒体多少听过他的名字,总不那么熟稔。也许有人知道穆彦和我是熟人,可我们不打招呼,旁人也就假装不记得。

    他臂弯猝然一紧。

    “逍遥么久,总算要出山?”听出他话里有意思。

    回头瞪他。

    没有听错?

    电梯叮声,给这句话加上清脆感叹号,门打开了。

    我眯起眼睛,越过面前的人,看见那身影站定。

    韩总领着他,亲自向东道主做介绍,看上去和他十分相熟。

    这样的夜晚,让人很难不虚荣,不飘然。

    回过头,隔了好些人,看不清那入口处,正走进来的着谁。

    他笑笑,“我来凑热闹,韩总是我老朋友,帮了我不少忙,今晚来给他捧场。”

    韩总先介绍我,又介绍穆彦。

    和他同过来的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女。

    还没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韩总的声音插|进来,在热情地叫他,并朝我微笑,“安小姐、穆总,来认识一下,这位是翰华集团的企划部经理夏菁。”

    那时并没意识到他的体谅,心里只将他当作冷口冷面,不拿正眼看的那个穆彦。

    没想到会是这么句开场白。

    热的呼吸,软的唇,强烈而阳刚的男子气息。

    走进办公室,灯光里外雪亮,他饶有兴味打量这小间属于我的分寸阵地。

    身后传来周总的声音,我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像一根木头,端着酒杯一动不动望向那边已经好一阵。周竞明和旁边人说什么,完全不知,此刻他们正看着我,似乎问什么问题,正等着我回答。

    其他人纷纷善意地笑。

    这话直接得让人脸热,我下意识移开目光,低声音,“关注你的,又不是我。”

    我闭上眼睛笑。

    “是……”我心头一跳。

    静默片刻,他又自嘲地笑,“这就叫,山不过来,我过去。”

    我催促他,低头绕过桌子,绕过他身边……

    挽住我手臂的力量拽得我直跌入身后怀抱。

    我转过头,见他目不转睛,出神地看着桌子角。

    他想想,“不知道,也许还是会。”

    在周竞明和我周围,氛围热络,不断有人过来介绍认识,而穆彦到场和东道主聊了一会儿,却没有引起太大反应,周遭关注的人并不多,他也自与那位韩总在一旁聊。

    难道他还没出山,可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酒会上。

    我心慌意乱,拿起包装傻,假装没看到他目光所向。

    他清了一下嗓子,“就个小破公司,刚把摊子搭起来,没什么好的。”

    甲方是乙方永恒的噩梦。

    “只是代理渠道,没有能力做全案,你们做全案,暂时没精力插手渠道,正好各取所需。”穆彦认真解释,“这样客户资源共享,双方都省一半力气。”

    起初表白的是我,被拒绝也是我,麻雀一直都飞在孔雀之前。

    “他不能一辈子跟着别人,新去处已经找好,推荐的职位不会比从前差。”

    我还是瞪着他。

    不在上司面前过于表露性特质是我时时提醒自己的新准则。

    让我看得诧异,以往穆彦走到哪里,都是被恭维与注视的焦点。没人能否认他本身的气场和魅力,但也不能不承认,更有魅力的是他的影响力。当他还在公司的时候,挥手一签就是一份利益可观的广告合同,他就代表一个有财有势的响亮名号。

    从我所在的距离,不远不近看着他,隐约听得到他低沉笑声。

    还有那只掉釉的杯子。

    “能。”我把眼睛睁大,“你所以不声不响跑来这里,忽然诈尸跳出来给人惊喜?”

    “安澜?”

    我听明白,点头,眯了一下眼睛,“也就是说,以后,我有机会成为的甲方?”

    等韩总和美女离开,他知道我要问什么,自动交代,“看我干什么,用不着惊讶,离开公司总要另外找活干,退休还早。”

    周身都有什么在刺着,从一眼看见那人时的惊愕欣喜,渐渐转为愤怒。

    今晚的穆彦,仪表风度格外出色。

    “凑合,就是琐碎事情多。”他语气平淡。

    “还得回公司一趟,忘东西。”我挠挠头。

    “你少自恋,谁要给你惊喜。”他嗤然否认,“我做事的风格向来是这样,事情没到位,先就嚷出来多傻……这边和韩总的合作,太早公开也不合适。”

    与他直在交谈的韩总,此时又将他介绍给几个本地媒体的人。

    狭窄的电梯里,熟悉的一幕忽然涌上来。

    他明白我的意思,坦然回答,“接到你上个电话之后。”

    “比如?”他挑挑眉。

    他回应我的注视,在这狭小空间,目光深远静谧,暗流被笃稳抚平。

    我汗颜解释,告诉他遇见朋友一直在外面聊天,电话里周竞明无奈地笑了,只提醒我,他将一份文件忘在车上,明早记得带到公司,一早开会要用。

    “跟韩总合作什么?”很好奇。

    好在我习以为常,不至于被噎死。

    他不问自答,“我在想,最后会是你先忍不住来找我,还是我先忍不住去找你。”

    周竞明高度近视没拿到驾照,来时也没让司机送,是我开车载他来的。

    我才提醒他,下班出来得匆忙,将明开会要用的资料忘在办公室,本该今晚带回去看的。一边讲电话一边走到电梯间,电梯已到,穆彦站在门边等。

    他问得我一时无言,其实还能关注什么呢,无非是简单到近乎废话的一句话。

    穆彦的表情,让我大笑起来。

    而穆彦……

    我仰慕过的人,我向往过的梦,无关谁的离去与给予。

    “不是出来了吗。”他笑笑,“不然今晚凑什么热闹?”

    以往倚小卖小,拥有“小孩”护身符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

    周竞明与他的朋友聊着私人话题去,我和新认识的朋友随意聊着,偶或听见身旁两个美女的低声议论,“那是谁,很帅啊!”“还有人长这么好看的眼睫毛……”

    一副孔雀腔调,也只有他能得理所当然。

    他目光回移,看见我。

    然而周围声音都弱下去,我听着身边人的谈话,看着他们的表情,信息却传达不到大脑。

    他不见外,拿起威震的照片端详,“过几天康杰说要带着悦悦过来,要不要把你家肥猫一起捎上?”

    他的胸膛温暖坚定,下面传来急促有力心跳。

    时间已很晚,穆彦坚持陪我回公司取文件,不肯让我一个人上去。

    “那他以后不再跟你干?”

    但穆彦的“训斥”只是淡淡句“以后多看多学。”

    曾经在三十五层台上落寞抽烟的背影又浮现眼前。

    他笑起来还是眼睛微弯,睫毛浓长,冷面不攻自破。

    要说他不受关注,也不尽然。

    火辣辣的热意从耳后烧到脸颊。

    “他只带狗过来,人不会留下来。”

    里面酒会是什么时候散去的,我都不知道。

    周竞明有分寸地称赞,微笑,我端正坐进车里,正色与他谈起工作话题。

    我为方方松口气。

    他就这么不声不响,离开了自己最熟悉的城市,放下从前的江湖,连同本已得心应手的资源人脉全都放下,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不再依靠别处的财雄势大,从一个小小的公司,一个人重新开始。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空白起,没有任何可依托的平台。

    我好像飘起来,失去重量,没有羁绊,自由飘摇在风里,飘摇许久,恍惚中被根线牵回一只携我路走过的手里,悬停在一个庇护过我的怀抱。

    呵,你也在里,小说里才会有的对白。

    穆彦没有回应。

    我继续瞪着他。

    “在这里过家家?”

    到达位于酒店顶层台的酒会,迎面灯影流光溢彩。

    从未在他眼里见过这样的笃稳、明晰和一往无前的沉静。

    他没有朝我走来,风度翩翩地驻足,向迎上去的人微笑。

    他就这么走进来。

    媒体的包围刚刚散去,周竞明又介绍我与他相熟的业界同僚认识,将我称为他的搭档。我识趣地接受抬举,记得待在他肩之后的位置,不抢在他之前开口说话。

    然后他问我,晚上有没有吃好,再找个地方去吃东西吧。

    顶层台像个巨大的玻璃盒子,钢架挑空斜顶,头上与前方都是无遮无拦的透明,映出星星的璀璨灯光,叠垂下来的幔布有酒红色、深紫与银色,脚下黑色镜面般的大理石折射微光,仿佛洒满细碎银粉。

    直勾勾望住他眼睛,像跌落一个早挖好的陷阱。

    记忆里总有个小小角落,藏起我不喜欢看到的往事,那些丢脸的、出糗的、想起来就脸红耳烫的,比如那一晚车里失败的告白,比如第一次和穆彦出席酒会,什么应酬话都不会,从头到尾张口不超过四次,一次还语无伦次说错,简直像块木头。

    现在还是他的么,杯子,情愫,最初的仰慕。

    旁边几人向我看过来,我被门口光亮照着,没处隐藏,也不想隐藏,迎面朝他走去。

    我试图摆脱那个背影的影响,却办不到,目光总不由自主飘向那个通往平台的门口。

    出发前将挽起的头发放下来,换了一条亮色斑斓的丝巾,一副海蓝宝石圆扣耳环,应付商务酒会正装加上两样点缀,就算得体又不失重视。

    “这杯子是我的。”他像个孩子在大声宣告。

    当我字字清晰地听见,介绍穆彦的身份为这家新近成立的营销顾问公司总经理时,只想用目光把穆彦那悠然自得的表情掀掉,看看这人到底还隐藏多少名堂。

    晚上还有个新媒体成立而举行的酒会,声势浩大地邀集业界人士出席。我们新来乍到,人场都是相互捧出来的,人脉要搭,江湖要混,我务必既当花瓶又当长矛去应阵。

    以往加班超过九点,都有同事相伴离开,要是今晚真的一个人上来不知什么滋味。

    我看见穆彦,漫不经心倚着栏杆在听人话,手里有杯酒,脸上有笑,目光飘忽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