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的恩典

泰戈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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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GIFT OF SIGHT

    我听说,现在许多孟加拉女孩必须自己找一个如意郎君。我也曾经必须找到自己的夫婿,但是神帮了我。也许这是因为我从儿时就虔诚供奉湿婆。我结婚的时候还不到八岁,可是我在某次轮回的罪孽使我无法完全得到我的丈夫。三眼母神难近母拿走了我的两只眼睛,在往后的一生里,她拒绝让我亲眼看见自己的丈夫。

    火一般的洗礼从我的童年时代就开始了。我还不到十四岁,就生了一个死胎,我自己也几乎死去。不过如果一个人注定要受苦,那么她是没有机会太早死的。如果一盏油灯要燃得久,就必须有足够的油,在黑夜结束之前,它是不会熄灭的。我熬过了自己的疾病,但可能是因为身体衰弱、内心悲伤,或者其他原因,我的眼睛也受到了影响。

    当时我丈夫正就读于医学院。他怀着学生的热忱,马上抓住这个机会检验自己的医学知识。他开始亲自治疗我的眼睛。我兄长当时也在读大学,学习法律。有一天,我兄长来找我丈夫,对他说:“你这是在做什么?库苏姆的眼睛会被你毁掉的。找一个真正的好医生来给她检查吧。”

    “如果找个好医生来,”我丈夫说,“他能给她什么新的疗法?所有可用的药我都很清楚。”

    我兄长生气了,说:“这么说,你跟你们医学院里最高明的能人没两样了?”

    “你读的是法律,”我丈夫说,“你懂什么医学?等到你结了婚而且必须动用法律的时候,比如处理你妻子的财产,你会来找我参谋吗?”

    我心里想:“两位国王对战的时候,老百姓最好躲在一旁别挡道。我丈夫跟我兄长在争吵,可是最后付出代价的还是我。”我也一直认为,自从我出嫁之后,我大哥与他的朋友再也无权干涉我的生活。我的悲喜、健康与疾病,都交托在我丈夫手中了。

    就因为这点小事,我丈夫与我兄长之间的关系变得很紧张。我原已泪水涟涟,现在更是时常落泪,但无论我丈夫还是我兄长都不明白真正的原因何在。

    一天下午,我丈夫正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我兄长突然带着一位医生来了。医生为我检查之后说,要是不治疗,我眼睛的情况会恶化。他开了一些药,我兄长马上派人去买。医生离开之后,我说:“大哥,我求你不要插手我现在正在接受的治疗。”

    我从小就非常尊敬我兄长,对他讲话这么直接,对我而言是很不寻常的。可是我很清楚,他背着我丈夫给我安排的治疗,对我不会有任何好处。我兄长似乎也对我的直率感到惊讶。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我不会再带这位医生来了,可是请你试试这些新开的药吧。”药买来了,兄长向我解释该如何使用,然后离开了。在我丈夫下课到家之前,我把这些瓶瓶罐罐、涂刷、说明书都拿走,小心丢进我家庭院的水井里。

    我丈夫似乎因为对我兄长不满,现在更加卖力地治疗我的眼睛。他每天换用新药。他给我戴眼罩,不然就是眼镜;他叫我给眼睛点眼药水,不然就是涂药粉;我还勉强吞下他给我的难闻鱼油,那东西让我反胃。他每次问我现在感觉如何,我就说:“好多了。”我甚至说服自己,流泪是好事;后来泪水停了,我认为这是要开始好转。可是没过多久,我的眼睛就疼痛难忍,视力模糊,而且头痛得我打滚。我看得出来,连我丈夫也泄气了。可是过了这么久才第一次请医生来,他很难找到借口。

    于是我对他说:“如果要让我大哥安心,请医生来又有何妨?他最近实在气得毫无道理————很让我难过。你还是可以继续为我治疗,不过为了和气,也可以请个医生来。”

    “这个办法好。”我丈夫说。当天他就请了一位英国医生来。我听不懂他说了什么,不过看来这位先生把我丈夫狠狠训了一顿,因为他垂着头,默默站在一旁。医生离开之后,我握住我丈夫的手,说:“本地医生就能胜任了,何必找这么一个自命不凡的白皮驴来呢?这个人怎么可能比你更了解我的情况?”

    “你的眼睛现在必须动手术了。”我的丈夫很紧张。

    我假装很气愤,然后说:“如果必须做手术,那么一开始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你以为我会害怕吗?”

    我丈夫恢复了自信,说:“有几个男人能这么英勇,不怕自己的眼睛被切开呢?”

    “说不定他们只是在妻子面前展现英雄气概。”我打趣道。

    “你说得没错。”我丈夫说着突然脸色苍白严肃,“男人从根本上是受虚荣心驱使的。”

    为了冲淡他的严肃,我说:“难道你想跟我们女人比谁更虚荣吗?甚至在这件事上我们也是有优势的。”

    这个时候,我兄长来了,我私下跟他说:“大哥,最近我一直在用你带来的医生开的药,眼睛好多了。可是几天前我一时疏忽,把该内服的药涂在眼睛上了,于是视线又开始模糊。我丈夫说,我得动手术。”

    “我以为你用的是你丈夫的药,”兄长说,“所以很恼,一直没来看你。”

    “没有,”我说,“我一直私下用你那位医生的药。我没告诉我丈夫,免得他生气。”

    你瞧,女人不得不说这些谎!我不能惹我兄长生气,也不能伤害我丈夫的自尊。母亲得哄着孩子,妻子得让丈夫高兴————女人不得已的欺瞒就是这么寻常!不过我这番谋划已然有了成果,我在失明之前还能看见我丈夫与我兄长和解。

    我兄长以为我的视力受损是因为他私下安排的治疗,而我丈夫感觉要是一开始就听我兄长的建议就好了。他们俩都感到内疚,因此都渴望得到原谅,于是彼此拉近了距离。我丈夫向我兄长请教,求其指引,我兄长也在所有事情上征求我丈夫的意见。

    最后他俩同意请一位英国医生来为我的左眼动手术。我的左眼情况已经很糟,没能熬过手术这样的激烈手段,仅剩的那点微光也完全熄灭了。然后我的右眼也一点一点陷入了黑暗。一片幕布拉上了,永远挡住了我在儿时婚礼上掀起盖头的时候[70],眼前初次见到的那张点着檀香粉的年轻脸庞。

    有一天,我丈夫来到我床边,对我说:“我不会继续哄骗你了。是我毁了你的眼睛。”

    我从他的声音听得出来,他已经快哭了。我双手握住他的右手,说道:“别担心,你只是拿走了属于你的东西。如果是别的医生毁了我的眼睛,难道就能令人感到安慰吗?如果注定没有人能治好我的眼睛,那么我失明的唯一安慰就是拿走我视力的人是你。有一次,罗摩没有找到足够的鲜花供神,于是牺牲了自己的眼睛。[71]我也把我的眼睛献给了一位神祇————我向你奉上了我满月的光华,我清晨的朝阳,我天空的蔚蓝,我大地的青绿。向我描述所有令你高兴的事物吧。我将从你那里获赐双眼视物的恩典。”

    这一切我无法完全表达————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描述;可是这就是我长久以来的感受。有时,疲惫淹没了我,我的信念开始衰退,我开始觉得自己遭到了损害,是悲惨、不幸的,那时我就告诉自己:倚赖这种慰藉、这种奉献,我就能让自己从这样的困境中重新振作。那一天,部分是因为我说的话,部分是因为我说不出的话,我觉得自己向他表达了我的感受。他答道:“库苏姆,我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对你造成了损伤,我永远也无法将它弥补如初。可是我会待在你身边,尽一切所能代替你失去的视力。”

    “这么做没有意义,”我说,“我不准你把自己的家变成盲人的医院。你必须再娶。”

    接着我正要详细解释为什么他必须再娶,可是我突然稍微呛了一下。我还没有缓过呼吸,他就抢着脱口而出:“我可能愚蠢,可能傲慢,可是这并不表示我缺德!我亲手把你的眼睛弄瞎了,在此我向最受崇敬的黑天起誓,如果我遗弃你再娶,错上加错,就如同犯下了弒父或者杀害婆罗门的大罪!”

    我不能让他立下这么可怕的誓言,我要拦住他,可是我的泪水涨满胸臆,阻塞了咽喉,最后夺眶而出,泪流满面。我没法忍住泪水,因此说不出话来。我一边听他说着这些,一边以枕头掩面,喜极而泣。我失明了,可是他不会离开我!他会把我紧拥在心口,仿佛一个悲悼的人不肯放弃自己的哀痛!我从未期盼得蒙如此恩典,但是我自私的内心却为之狂喜。

    等到我一开始的阵阵泪雨结束之后,我抱住他,让他的脸靠在我胸前。我对他说:“你为什么要发下这么可怕的誓言?我要你再娶,并非为了你自己幸福。你有一个地位与我相等的妻子,对我有好处。我因为失明而无法为你做到的,我可以交给她去做。”

    “家务有仆人来做,”我的丈夫说,“对我来说,你是女神,我怎么能为了自己方便而娶一名仆人,让她与你平起平坐?”他捧起我的脸,在我的额头印上了纯洁的一吻。这个吻仿佛在我的眉宇之间打开了第三只眼睛,立刻为我注入了神性。“好吧,”我想,“现在我失明了,无法在具象、外在的世界里继续当一名主妇,但是升华了,我可以当一尊女神,造福我的丈夫!不再有谎言、欺瞒,主妇命中注定的恶意与虚伪,对我而言到此结束了。”

    但是那一整天我的内心都在挣扎。我深知我丈夫的恶誓将使得他不会再娶,我为此狂喜。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这种喜悦。但是我内心的女神却说:“也许什么时候,对你的丈夫来说,再娶比严守誓言更有益处。”我内心的女人答道:“的确有可能,可是他已经立下这样的誓言,就绝不能再娶了。”女神又说:“也许吧————不过你也没有理由这么高兴。”女人又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毕竟他已经发了誓。”双方就这么你来我往。然后女神不说话了,以沉默表示反对。可怕的黑暗包围了我的整个内心。

    我丈夫心中自责,不让仆人服侍我,而是自己随时陪伴在侧。一开始,我很享受自己在每一件小事上都无能为力,只能依赖他,因为这样就能让他永远在我身边。我无法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他,所以我想让他待在身边的欲望越发强烈。从前我用双眼从他身上得到的喜悦,现在由其他感官分享————而且每一种感官都抢着索取更多。现在如果我丈夫外出工作一段时间,我就感到失落、无依,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让我紧紧抓住。从前我丈夫去学校上课,如果过了时候还没回来,我就把窗户打开一点,看着外面的马路。我仿佛是用我的眼睛把我跟他所在的世界联结在一起。现在我失去了视觉,于是全身都在奋力朝向他、寻找他。我的世界与他的世界之间的重要桥梁已经坍塌。如今我与他之间是无法穿越的黑暗,我只能无助焦急地坐着,等着他从属于他的彼岸回到我的此岸。也因此,每当他必须暂时离开我哪怕一会儿,已经失明的我就会全身都渴望紧紧地攀住他,绝望地呼唤他。

    但是这样的渴望与依赖是不健康的。对做丈夫的来说,即使没有失明这样的重荷,妻子就已经是一项负担。吞没一切的黑暗必须由我独自承受。我暗自立下重誓,决不以失明一事把我的丈夫拴在身边。

    没过多久,我就学会用听觉、嗅觉、触觉协助我照料自己的日常生活。我甚至可以比从前更熟练地料理家务。我开始觉得,我们干活儿的时候,视觉可以给予协助,但也会使我们分神,两者不相上下。

    双眼负责守望,双耳就怠惰了,听见的远比应该注意的少得多。而现在,警戒的双眼不在了,我的其他感官就开始冷静地善尽职责。我不再让我丈夫代劳,并且重拾之前我为他做的家务。

    “你这样就剥夺了我弥补的机会。”我丈夫说。

    “什么弥补,我可不懂。”我说,“我为什么要给自己增加短处呢?”无论他怎么说,我都让他不必继续跟在身边,恢复自由对他来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所有男人都不应当发誓一辈子为失明的妻子服劳役。

    我丈夫取得了行医资格,他带着我迁居乡间。回到农村就像是回到了我母亲身边。我在八岁时离开乡村老家去了城市,其后的十年里,在我心中,我的出生地变得如影子一般模糊。我的视力还在的时候,加尔各答把我的记忆排挤了出去。等我失去视力,我才明白加尔各答哄骗了我的眼睛,却无法充实我的心。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但童年的村庄在我心中亮了起来,犹如繁星璀璨的夜空。

    到了露水季的第二个月[72],我们搬到哈希姆普尔。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新的地方————我看不见这个地方是什么样的,可是它用我童年的气味与感官拥抱了我。黎明时的微风,来自新犁过的饱含露水的田地;到处弥漫的甜蜜气息,来自田里金黄色的芥菜与木豆;牧童的歌声;甚至崎岖小路上牛车的辘辘声响:这一切都令我激动。我人生初期的记忆原本已经被埋没,现在似乎又活了过来,以不可名状的声音与气味环绕着我。我失明的双眼完全不是障碍。我回到了童年————唯一无法回到我身边的只有我的母亲。我在脑海里看见外祖母在阳光下披散着稀疏的头发,在院子里晾晒一排排木豆酱[73]。可是我再也听不到她那苍老动听的声音,颤颤哼唱着本村圣徒轻快吟诵的圣诗。湿润的冬季空气里,回荡着稻谷丰收节的喧闹;可是在工棚里忙着打谷的人群中,我儿时村里的玩伴又在何处?傍晚,我听见远处有牛群归栏,我想起母亲手里提着一盏灯,正要走过去把灯放在牛栏里。潮湿草料的气味和稻草正在燃烧的烟气,进入我的内心,我仿佛听见铙钹与铜钟————来自老家水塘边的比德亚兰卡尔家族神庙。这就像是有人用筛子把我人生前八年的一切都筛过了,然后把我围裹在它最精髓的气息与风味里。

    我还想起我幼时的虔诚:我在清晨摘花,献给湿婆。天啊,加尔各答的熙熙攘攘、喧嚣繁华,如此扭曲了人的内心!宗教失去了简单的本质。我在失明不久之后,有一位老家的朋友来访,她对我说:“库苏姆,你不感到愤怒吗?如果我是你,我绝对无法忍受我丈夫出现在我眼前。”我答道:“我的眼睛的确看不见他了,因此我对自己毫无用处的眼睛感到恼怒。可是我为什么要责怪他呢?”我的朋友拉班雅因为他没有及时请医生而愤怒,而且也在鼓动我为此愤怒。我向她解释,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智慧和愚蠢给我们带来各种喜悦与痛苦————无论我们喜欢与否。可是如果我们在内心保持坚定的信仰,即使身处烦恼之中,也能拥有平静,否则我们就会在嗔怒争斗之中浪费一生。失明已经是重担,那么我为什么要对我的丈夫心怀怨怼,增加我的重担呢?拉班雅很不高兴从我这样的年轻女子嘴里听到如此过时的观念,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告辞了。可是我得承认,人的话语里可以藏着毒药;没有一句话是完全无效的。她星星点点的怒火进入我的内心,我把这些火花踩灭,可是依然留下了一两处灼伤。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加尔各答有着太多话语、太多闲言,于是人在思考的时候就很容易过于严厉,壁垒分明。

    来到乡村之后,我为献给湿婆而采下夜花[74],它们清凉的花香使我的希望与信念苏醒过来,就像我童年时那样光明清新。我的心里与家里都充满神的灵。我低头行礼,口中说:“主上啊,我没了双眼,这是好事,因为你是我的。”

    然而我大错特错。称神明“是我的”,也是虚荣。“我是你的”才是我们有资格说的话。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了,到时候神会让我不得不说出那句话:到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了,却必须继续挣扎;到时候我对任何人都不再拥有资格与权利,除了对我自己。

    有一阵我们的生活很幸福。我丈夫成为颇受敬重的医生,收入也很体面。可是金钱并不是好东西,它会妨碍心灵。当心灵主导一切时,它自会为自己创造喜乐;可是一旦财富开始追求快乐,心灵就无事可做了。原本由心灵的喜乐主宰的地方,现在遭财物支配。我们得到的不再是幸福,而是物质。

    我说不上来到底是因为哪句话或者哪件事,但可能是盲人的洞察力更敏锐,或者什么其他原因,总之我看得很清楚:随着物质财产的增加,我的丈夫变了。他年轻时曾深深关注正义与不公、对与错,现在却日益麻木。我记得他从前经常说:“我不是为了谋生而学医,而是为了努力给穷人带来福祉。”每回说起那些被请去诊治垂死病人,却坚持先收费才把脉的医生,他都嫌恶得几乎无话可说。可是我看得出来,他现在已经不再这样。有一回,一名贫妇紧紧抱住他的脚,哀求他救她的独子一命,却被他甩开。最后我说服他前去诊治,但他完全不用心。我记得很清楚,当年我们手头拮据的时候,他对于不正当的财路是何态度。如今,他在银行里存着许多钱,有个富人的秘书来找他,与他密谈了两天。我不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过后他跟我随意聊起别的事情,我心里有种不安,知道他在打算的不是什么好事。

    我在失明前最后一次看见的丈夫,如今在哪里?他曾经在我无法视物的双眼之间轻轻一吻,让我升华成了女神,现在他怎么样了?那些突然受到强烈情感打击的人,可以借着又一次情感上的搏动而重新振作。可是那些一天天、分分秒秒从骨子里越来越冷酷的人,他们在情感上的能力逐渐被外在的成功扼杀————在我看来,这些人没有出路。

    我跟我丈夫之间的视觉鸿沟本身并不算什么,可是当我明白,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上并没有他,我从内心感到厌恶。我失明了————我坐在内心的一个角落,那里没有世上的光。我那年轻的爱意依然鲜活,我的虔诚依然完整,我的信任依然不可动摇。我供奉的夜花,以少女的细心谨慎安放整齐,在我人生之初就已奉献给神,这些鲜花上的露珠尚未干涸。我身处的世界荫凉清爽,永恒常新,而我的丈夫已经离开我的世界,迷失在金钱的荒漠之中!我相信的事物、我拥有的信仰、我珍视远胜尘世财宝的一切,现在都被远方的他嗤之以鼻。从前,我们之间并没有这样的鸿沟。年轻的时候,我们是在同一条路上前进,可是后来(他和我都不知道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我们的道路岔开了,而现在当我呼唤他,他已经距离太远,听不到了。

    有时候我会想,我想得太多是不是因为我看不见。如果我看得见,就可以看到世界本来的样子。

    有一天,我丈夫对我说了一样的话。那天早上,一位穆斯林老人来请他去医治他得了霍乱的孙女。我听见老人说:“先生,我很穷,但是真主会赐福予你的。”我丈夫说:“真主做什么都不够。你先告诉我,你能为我做什么。”我听见这话,心里想:“神让我眼盲了,为何不让我也耳聋呢?”老人哀叹道:“唉,真主啊!”然后就离开了。我马上让我的女仆去把他带到女眷闺房的后门,我对他说:“老大爷,这些钱给你请医生为你的孙女治病。你去村里请哈里什医生————并且请你为我的丈夫祈祷吧。”

    那一整天我都没有胃口。我丈夫午休起来,问我:“你怎么看起来这么闷闷不乐?”我正要像平时那样回答————“没事,一切都很好”————可是作假的时候已经过了,我明白地告诉他:“我想了很久,有件事要告诉你,可是我想不出该怎么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向你解释清楚我的感受。不过我认为你自己心里一定也知道,我们一起开始人生的时候是一体的,而现在已经分开了。”

    我丈夫哈哈一笑,说:“这个世界本来就在不断改变。”

    “金钱、美貌、青春,都可能会改变,”我说,“可是难道没有永恒的准则吗?”

    于是他的口气严肃了起来:“你想想那些生活中遇上真正烦恼的妇女吧————丈夫挣不了钱,不然就是不爱她。你这是无病呻吟!”这时候我明白了,双眼失明反而为我的眼睛涂上了某种油膏,把我与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隔离开来。我与其他女人不同,而我的丈夫永远也无法了解我。

    这时候,我丈夫的姑妈从她住的村庄来探望他。在我们向她行了大礼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侄媳妇[75],你瞧瞧,你不幸眼睛失明了。我们阿比纳什有这么一个瞎老婆,该怎么打理家务?让他再婚吧!”

    如果我丈夫开玩笑说,“姑妈,这是个好点子————我就让你全权做主吧”,那么我一点也不担心。但事实上,他尴尬地说:“姑妈,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她答道,“我说得一点也没错。侄媳妇,怎么样?你怎么说?”

    我微笑说道:“您问错人了。如果您要掏某人的钱包,是不会事先征求对方同意的!”

    “你这话倒是没错,”姑妈说,“阿比纳什,我建议你跟我私下商议。你同意吧?还有,侄媳妇,我告诉你,身为库林种姓[76]女孩,丈夫娶的妻子越多,你就越值得骄傲。我们阿比纳什大可不必当医生,他靠着婚姻就行,完全不必担心收入。生了重病的人落进医生手里,最后还是死路一条,而且一旦死了,医生也就没财路了。可是库林男人的妻子们命中注定不会这么死掉,而且她们活得越久,丈夫得到的利润就越多。”

    过了两天,我丈夫当着我的面问他的姑姑:“姑妈,您能不能帮我找一个好人家出身的女人,可以像亲戚那样帮我的妻子?她看不见,如果有一个同伴陪在她身边,我就不会这么担心了。”在我刚失明的时候,这样的想法还比较有道理,可是现在我想不出有哪件家务是失明的我无法胜任的。然而我并没有反对,始终保持沉默。

    “没问题,”姑妈说,“我的小叔子有个女儿,品行好,人长得美。她已经成年了,就等着有合适的姑爷。如果她能找到像你这样的库林男人,肯定马上就嫁。”

    我丈夫警觉起来:“这说的哪是什么结婚的事!”

    姑妈听了说:“好人家的女孩怎么可能不嫁给你就住在你家?”这话的确没错,我丈夫也想不出如何反驳。

    我茕茕孑立,关锁在失明的无尽黑暗之中,呼喊神来拯救我的丈夫。

    过了几天,我刚做完晨祷,姑妈就说:“侄媳妇,我之前提到的我丈夫的侄女,赫蒙格伊妮,今天从她村子里过来了。赫姆,这位是你的大姐,来向她行礼。”

    这时候我丈夫出现了,他看到一位陌生女子在房间里,仿佛很惊讶似的,于是要退出去。

    姑妈说:“阿比纳什,你去哪里?”

    “她是谁?”他问。

    “她就是我小叔子的女儿,赫蒙格伊妮。”她回答。接着我丈夫表演了一番莫须有的好奇,询问她从哪里来、谁带她来的、她的家庭背景等。我心里想:“我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所以为什么还要加上这一套假惺惺的东西呢?偷偷摸摸,遮遮掩掩,谎话连篇!如果你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犯错,你就去做吧————可为什么还要这样?因为是我让你沦落至此?为什么要撒谎欺骗我呢?”

    我牵着赫蒙格伊妮的手,把她领进我的卧室。我轻轻抚摸她的脸庞与身体,感觉得出来她的脸很美,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悦耳。

    “您在做什么?”她说,“您是不是在给我祈祷驱魔呀?”她单纯坦白的笑声,立刻吹散了我心上的一片乌云。

    我搂住她的肩膀,说:“小妹,我在仔细看你呀。”然后我又抚摸她柔嫩的脸颊。

    “看我?”她又笑了,然后说,“你得这么摸摸我,看我长得有多大,就像菜园里的茄子或者豆子吗?”

    这时我才明白,赫蒙格伊妮不知道我看不见。我说:“小妹,你知道的,我的眼睛看不见。”她吃了一惊,然后严肃了起来。我想象得出来,她睁大了她那好奇、青春的双眼,正在仔细研究我的脸以及我失明的眼睛。

    然后她说:“因为这样,所以你请我伯母来这里?”

    “不是的,我没请她来,”我说,“是她很亲切地不请自来。”

    “亲切?”她说着又笑了一阵。“她的亲切会让她在这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的。可是我父亲为什么又送我过来?”

    这时候姑妈走了进来。刚才她与我丈夫谈了很久。她一走进来,赫蒙格伊妮就说:“伯母,你说,我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哟,这怎么回事,”姑妈说,“她才来这里就要走。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坐不住的闺女。”

    “伯母,”赫蒙格伊妮说,“我看得出来,您不急着走。您是这里的亲戚,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可是我要走————我跟您说真话。”

    然后她牵着我的胳臂,说:“大姐,您怎么说?您不算是我的亲戚。”我没说话,而是拥抱她。我看得出来,无论姑妈有多跋扈,都不是这女孩儿的对手。姑妈没流露出不悦,事实上还尽量表现得亲切和蔼,可是赫蒙格伊妮无视她。姑妈一面笑着把整件事打发过去,仿佛这只是一个娇纵女孩的玩笑,一面往外走————可是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转回来对赫蒙格伊妮说:“赫姆,跟我来,你该洗澡了。”

    赫蒙格伊妮走到我身边,对我说:“大姐,咱们俩一起去河边洗吧,怎么样?”姑妈虽然不情愿让我们去,可是忍住没拦阻我们。她知道,要是跟赫蒙格伊妮起冲突,自己是赢不了的————况且当着我的面起争执也不好看。

    我们俩往屋后的河边台阶走去,赫蒙格伊妮问我:“为什么你还没有孩子呢?”

    我微笑着说道:“我怎么知道呢?神还没有赐给我孩子。”

    “我敢说,您可能曾经犯了一些错。”赫蒙格伊妮说。

    “这就只有神才知道了。”我说。

    然后她下了结论:“您看我伯母,她一肚子歪主意,所以不可能养出孩子。”

    关于罪孽与德行、祸福和奖惩的奥秘,我并不明白,所以也无法向她解释。我只能叹口气,在心里对神说:“只有您知道这一切!”

    赫蒙格伊妮抱了抱我,笑着说:“哎呀,我的话让你叹气了!通常根本没人理我说了什么!”

    我注意到,我丈夫开始忽视自己的工作。离得远的病人请他出诊,他不去;附近的病人请他去看,他总是尽快结束就回来。从前在出诊之间的空闲时间里,他都待在诊所,只有中午回来吃饭、午休。现在姑妈随时召唤他,他都亲自过去,其实毫无必要。每次我听见她喊:“赫姆,麻烦你拿我的槟榔盒来。”我就知道我丈夫在姑妈那里。

    一开始的两三天,赫蒙格伊妮为她拿了槟榔盒、油碗、朱砂罐等她要的东西。可是后来赫蒙格伊妮就拒绝让步了,而是叫女仆去跑腿。有时候姑妈喊她“赫蒙格伊妮,赫姆,赫米”,她就抱住我,充满了强烈的同情,不情愿与哀伤淹没了她。现在她从不在我面前提到我丈夫,甚至一时口误也没有。

    这时候,我兄长来探望我。我知道他有多么善于观察。眼下正发生的事,根本不可能瞒住他。我兄长对人的评判眼光是很严苛的。哪怕最轻微的错处,他也从不原谅。我最害怕的是他会把我丈夫视为罪犯。我试图以强颜欢笑当作烟幕弹来遮掩:我唠唠叨叨、大惊小怪,充分细致地表演了一大套。可是以我的个性来说,这一切太不自然了,也更容易被看穿。不过我兄长并没有待上多久:我丈夫心里不自在,对他表现得十分无礼,所以他就告辞了。他离开之前,手放在我的头上好一阵,他的手因为关爱而微微颤抖。我感受到了他想表达的强烈祝福,他的眼泪落在我泪水潸潸的脸颊上。

    我记得,那个制呾罗月的傍晚,白天赶集的人们还在回家路上。从潮湿的风和湿润土地的气味中,可以感觉到一场暴风挟带着远方的雨,正在逼近。天色已暗的田野上,人们焦急地呼唤自己的同伴。我失明之后,独自坐在卧室里的时候从不点灯,以免衣角扫到烛火,或者发生其他意外。当时我在寂寞黑暗的房间里,坐在地板上。紧握双手,呼喊着这目不见物的世界里的神明。我说:“主上,当我感受不到您的慈悲,当我不明了您的意图,除了尽全力紧紧抓住我破碎的心上的船舵,我还能怎么办呢?我的心上鲜血泉涌,然而我怎么可能控制暴风?软弱如我,还要经过多少试炼?”我一面祈祷,一面泪水滚滚而下,于是我把脸藏在被褥里,低声啜泣。那天我一整天都在做家务,而赫蒙格伊妮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因此我一直没有机会发泄我胸中涌现的哀痛。到了傍晚,我的眼泪终于挡不住了。可就在这时候,我注意到我的床震动了一下,还有人走动的衣物窸窣声,一会儿之后,赫蒙格伊妮走过来,搂住我的脖颈,默默以自己的纱丽衣角为我拭泪。她肯定是在我之前就进了房间,可是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我并不清楚。她一句话也没问,我也什么都没说。她那凉爽的手,慢慢抚过我的眉宇。我完全没有注意到,雷电与暴风雨是何时结束的,可是最后一股宁静终于安抚了我病热的心。

    第二天赫蒙格伊妮说:“伯母,也许你不想回家,可是我有仆人可以陪我回去————就这么办吧!”

    “没有必要,”姑妈说,“我明天就回去了,可以一起走。赫姆,你看这个,我们阿比纳什给你带了一个珍珠戒指。”然后她得意地将戒指给赫蒙格伊妮戴上。

    “伯母,你现在看好了,”赫蒙格伊妮说,“看看我准头有多好。”说着她把戒指扔出窗外,正好扔进屋后水池里。

    姑妈顿时又惊又怒,紧紧抓住我的手,一再说:“侄媳妇,你千万别把这个幼稚的举动告诉阿比纳什,不然可怜的孩子会很伤心的。你要答应我呀,侄媳妇。”

    “姑妈,你不用再说了,”我说,“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他的。”

    到了第二天,在她们俩启程之前,赫蒙格伊妮抱住我,说:“大姐,你可别忘了我。”我以双手抚摩她的脸,然后说:“小妹,盲人永远不会忘却。我没有世界,我住在自己的心里。”我捧着她的脸,闻了闻她的头发,然后亲吻她。我的眼泪落在她的头发里。

    赫蒙格伊妮走了以后,我的世界干涸了。她为我的生活带来了香气、美、音乐,还有明亮的光彩与青春的温柔。现在她走了,当我伸出手臂,还有谁在这里与我一起呢?我丈夫走过来,带着夸张的欢喜说道:“可走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喘一口气————我也可以干点活儿了。”我多么悲惨啊!他为什么要这么装模作样呢?他以为我害怕真相吗?从过去到现在,我皱过一下眉头吗?为什么我的丈夫就不明白这一点呢?当我放弃了自己的眼睛,我不是平静地接受了永恒的黑暗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与我丈夫之间唯一的鸿沟就是我的盲眼,可是现在出现了更进一步的歧异。我的丈夫对我不再提起赫蒙格伊妮的名字,甚至一时疏忽都没有,仿佛她已经从他的世界里完全消失了,仿佛她从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是我还是轻易看得出来,他经常写信询问她的近况。就像水塘涨满雨水的时候,睡莲浮在水面上,拉扯着水下的花茎;而他每次哪怕只有一丁点兴高采烈的迹象,我都能感觉到我的心也被拉扯着。每次他是否得到了她的消息,我都完全感受得到。可是我不能向他问起她的事。我的灵魂渴望知道她的近况,这颗明亮美好的星星,曾经生动鲜活地暂时照亮了我内心的黑暗,可是我没有权利对我丈夫说起她,即使只有一会儿也不行。在这件事上,我与我丈夫之间只有完全的沉默,充满了被压制的字句与感受。

    大约在吠舍佉月[77]中的时候,女仆来问我:“夫人,我看到河边台阶上正在装船————主人这是上哪儿去?”我知道这些准备工作正在进行。在我命运的天空中,暴风雨前的暂时平静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劫数的乌云原本分散四处,如今正在集结。湿婆默默伸出了手指,把他的毁灭之力全数聚集在我的头顶————我很清楚这一点。可是我对女仆说:“我也不知道。我都没听说。”女仆不敢再追问,重重叹了一口气,退下了。

    当天夜里很晚的时候,我丈夫来对我说:“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有人请我去看诊————我明天一早就得出发。可能两三天才能回来。”

    我从床上起身,说:“你为什么要说谎?”

    他的声音无力而颤抖:“我对你说什么谎了?”

    “你这是要去结婚。”我说。

    他沉默了。我也站着一动不动。好长一段时间,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最后我说:“给我一个回答。你现在说:‘对,我是要去结婚。’”

    他像回声一样答道:“对,我是要去结婚。”

    “不对,”我说,“你去不了。我要拯救你免于极大的危难、可怕的罪孽。如果我做不了这件事,我算得上哪门子妻子?我向湿婆献上那么多祷告与供礼,是为了什么?”

    房间里再次长久沉默。我瘫在地上,攀住他的脚,说道:“我对你做错什么了吗?我哪里有不足?你要一个新妻子做什么?说实话,我求你。”

    于是我的丈夫慢慢说道:“实话就是,我惧怕你。你的双目失明,使你永远罩上了一层蒙布,我无法穿透。你就像女神,像女神一样令人生畏————我无法与你这样继续生活下去。我要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可以责骂她,我可以生她的气,我可以爱抚她,我可以装饰她。”

    “你剖开我的胸膛看一看!”我说,“我是一个普通女人————在我心里,我没有别的身份,我依然是当初嫁给你的那个年轻新娘。我想要相信你,信任你,对你顶礼膜拜:不要贬低你自己,不要把我的地位抬举到你之上而给我带来痛苦!请你让我处处都居于你之下!”

    我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翻滚激荡的大海能听见自己的怒吼吗?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我对他说:“如果我一直以来对你真心忠诚,那么神将不会允许你破坏自己立下的正直誓言。要么是我成为寡妇,要么是在你犯下这样的大罪之前,赫蒙格伊妮失了性命!”我说完就晕了过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清晨的鸟儿还没有开始鸣叫,而我的丈夫已经走了。我把自己关进祈祷室里,向神供奉祷告。我在里面待了一整天。到了傍晚,一场吠舍佉月的暴风雨[78]开始狂扫。我向神祷告,但我说的不是“神啊,我的丈夫现在正在船上,请看顾他”,我说的是“神啊,我命中该来的都让它发生吧,但是请拯救我的丈夫免于犯下可怕的罪孽”。一整个夜晚就这样持续着,第二天白天我还在继续祈祷。我不知道是谁给了我力量,让我能够不吃不睡,撑了这么长时间。总之,我像石头一样,始终坐在石雕的神像前。

    第二天傍晚,有人在房间外开始推门。房门突然打开,我又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大姐!”然后我发现自己正躺在赫蒙格伊妮的膝上。我转头的时候,她身上的婚服窸窣作响。神啊!您并没有垂听我的乞求!我的丈夫犯下了大罪!

    赫蒙格伊妮低下头来,慢慢对我说:“大姐,我是来请你祝福我的。”

    一开始我呆住了,然后我坐起来,说:“小妹,我怎么可能不祝福你呢?难道你犯了什么错?”

    赫蒙格伊妮的笑声同往常一样轻快甜美。“犯错?你结婚也是犯了错吗?我结婚有什么可错的?”

    我拥抱她,也笑了起来。我心中对自己说:“我的祈祷是否能够实现?神的旨意岂非至高无上?如果打击必将落下,请落在我头上,可是我不会让它落在我心中珍藏着信念与宗教的地方。我不会动摇。”赫蒙格伊妮弯下身,对我行了拂去脚上灰土的大礼。我对她说:“愿你永远蒙福,永远快乐。”

    “我要的还不只是你的祝福,”她说,“我要你以那纯洁的怀抱欢迎我与我的丈夫。你千万不要因为怕羞而不敢见他。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就把他带过来。”

    “带他来。”我说。

    不一会儿,我听见房间里出现另一个人的脚步声,还听见了那句慈爱的问候:“库苏姆,你好吗?”

    我赶忙从床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行礼,喊道:“大哥!”

    “你为什么叫他大哥?”赫蒙格伊妮说,“别开玩笑啦!他是你的妹夫[79]!”

    我全都明白了。我的兄长原本立誓不娶。我们的母亲已经去世,所以没有人能强迫他结婚。而他现在结婚是为了我。我的泪水忍不住潸潸而下。兄长温柔地抚摩我的头发,赫蒙格伊妮拥抱着我,又笑了起来。

    那一夜我无法入睡。我一颗心怦怦狂跳,等着我丈夫回家。他要如何掩饰自己的羞惭与愤愤呢?

    夜里很晚的时候,门慢慢开了。我猛然坐起来。这是我丈夫的脚步。我的心怦然作响。他走过来坐在床上,握着我的手,说:“你兄长救了我。当时我已陷入疯狂,离毁灭不远了。我上船的时候,只有神知道我胸上的大石有多么沉重。我们在河上遭遇风暴,我担心自己性命不保,暗自想:‘如果我溺死,就得免罪孽了。’等我到了马图尔甘杰,得知你兄长与赫蒙格伊妮已经在前一天成婚。我回到船上,心中的羞惭无法形容,同时却也感到喜悦。这几天我已经明白,抛弃你是不可能让我得到幸福的。你是我的女神。”

    我微笑着说道:“不要,我不要当女神。我是为你管家的人————一个普通女人。”

    “我也有一个要求,”我丈夫说,“以后不要再称呼我为神,这让我很不好意思。”

    第二天,我们周围四邻响彻欢呼与螺号[80]。赫蒙格伊妮开始毫不留情地拿我丈夫开玩笑,从早到晚,无论在用餐还是休息,把他戏弄得应接不暇。可是没有人提起之前发生的事,也没有人暗示他曾经去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