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1]——共产主义的殉道者的记述

方志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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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敌人只能砍下我们的头颅,

    决不能动摇我们的信仰!

    因为我们信仰的主义,

    乃是宇宙的真理!

    为着共产主义牺牲,为着苏维埃[2]流血,

    那是我们十分情愿的啊!

    一

    死神在祥松与他同时入狱的三个同伴面前狞笑!象一只猛鸷的鹰一样,正在张开它的巨爪,准备一下子就把他们四个人的生命攫了去!

    “死是不可避免的,什么时候死,我们不知道,————生命是捏在最凶恶的敌人的掌心里!”这是他们入狱后常常说起的话。

    千怪万怪,绝不能怪别人,全怪自己错误!咳!错误————一个无可补救的错误!过去虽也做过错误,但错误的危险性较小,影响较小,这次,这次是做了一个无可补救的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啊!率领的军队受到损失,自己亦落于敌人之手。还有什么可说,还有什么可说呢?只有死就是了。

    敌人们明明告诉了他们,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投降,而得暂时的苟生,一条就是死!他们不约而同的选定了后一条路。投降?不能够的,决不能够的。

    抛弃自己原来的主义信仰,撕毁自己从前的斗争历史,訇的一声,跳入那暗沉沉地秽臭的污水潭里去,向他们入伙,与他们一块儿去抢,去掳,去刮,去榨,去出卖可爱的中国,去残杀无辜的工农;保住自己的头,让朋友的头,滚落下地;保住自己的血,让朋友的血,标射出来。这可都能作下去?啊!啊!这若都能作下去,那还算是人?!是狗!是猪!是畜生!不,还是猪狗畜生不食的东西!无论如何,不能作那叛党叛阶级的事情,决不能作的。

    于是大家都在那阴暗熏臭的囚室里,东倒一个,西倒一个地卧在竹床上,心平气静地等候着那一刻儿的到来,等候着那一颗子弹,或是一刀!

    “脖子伸硬些,挨它一刀!临难无苟免!”那个在征剿革命的叛逆的东征战役中,被打残了一只左手的只手将军田寿说。他说时,用劲地伸出他的脖子,做个真象有一个刽子手持刀向他脖子上砍下去的样儿。

    “对!必须如此!”那个经过百战以上身子瘦瘦的病知说。

    “我们必须准备口号,临刑时,要高声的呼,用劲的呼,以表示我们的不屈!”在这次失败中负主要责任的囚人祥松说。

    那个在被俘时负伤三枪,卧在床上正在发寒发热,神思昏迷的仰山,不知怎的,被他听明白了口号两个字,就用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仰起头来很关心地问:

    “口号?你们是不是在讲临刑时的口号?要准备几个口号————有力的口号!”

    “仰山!你安心的睡吧!不要你操心!口号容易准备的。”祥松说。

    “要的,几个有力的口号!”仰山的头,睡在那灰布大衣叠成的枕头上,上下点了两下,就闭上眼皮,去呻吟他的病和伤的痛苦去了。

    大家沉默了下来。得一会,田寿与病知两个仍去下象棋;祥松因不懂象棋,只得独自去看从难友处借来的杂志;仰山照旧一声长一声短的呻吟。

    午饭开来了。五碗菜,内有一碗汤,算是三荤两素。这是对他们特别的优待,与他们脚上钉着十斤重的铁镣同时而来的特别优待。左右两边栊子里的难友,吃了过于粗恶的菜饭,似乎有点羡慕他们每餐五碗菜的优待,他们却巴不得能除去那沉重压脚,同时是一种莫大的羞辱之标志的脚镣,情愿去吃他们一样的饭菜。

    仰山睡在床上,病得糊里糊涂,一点东西也不想吃,只是依着医生的话,喝点盐开水。这三荤两素的午饭,只剩得他们三个去吃了。

    三双筷子,在五个碗内进出了一二十次,菜统吃光了,只剩下几个半碗的汤水。他们开始倒汤泡饭,要借汤水的帮助,去咽下那未完的黄米饭。

    “同志!我们在这里吃饭,我有点怀疑到底是为谁吃的。”祥松有点感慨地说。

    两人愕然。

    “好象我们吃饭,不是为着自己吃的,是为着刽子手们的枪弹或刀吃的。吃胖了一点,让它们尝点油味儿。”祥松接着又说。

    “不管它,生一天就得吃一天!”病知说。

    “吃吧,不要讲死了就不吃。”田寿说。

    三个又低下头来,用劲的去咽那汤泡饭了。

    饭后,看守兵送进大半脸盆的水来,尽田寿先洗脸。

    田寿剩下来的一只手,这次又打伤了。他请看守兵帮他洗了脸,又帮他洗头发。擦上那“金鸡牌”的香皂,一头满是白皂沫。

    “只手将军!你把头发洗得那样干干净净做什么?”祥松带着一点与他开玩笑的神气说。

    “我把头发洗干净,是准备去见上帝啦!”田寿带笑的答。

    “见上帝?看不出你会说出这样有趣的话来!是的,你死了,将会升入天堂,坐在上帝的右边。”

    “我偏要坐在左边!”

    “好吧,你就在左边好了。哈哈,有趣!”

    哈哈,哈哈,哈哈哈……三人都同笑起来了。

    仰山为笑声惊醒,又仰起头来问:

    “你们为什么笑?”

    “仰山,只手将军说,头发洗干净了,是准备去见上帝,并要坐在上帝的左边。这话怪有趣的呀!”祥松告诉了他。

    “唔,有趣的话!”仰山说了这四个字,那黄瘦得怕人的脸上,露出来一点勉强的苦笑。“哎哟!”接着又叫痛起来了。

    都倒在竹床上去睡午觉了。在牢狱里有什么可做?只有吃了睡,睡了又吃。牢狱里是叫一切康健的聪明的有作用的人,去睡,去病,去死!

    有十几年午睡习惯的祥松,往日无论怎样,午饭后必须睡一忽儿,那怕是五分钟,睡了一会,精神才会好起来。今天,他倒在竹床上,总不能入睡。越用劲去睡,越不能睡着。有许多思想钻入他的脑子来。他睁大着眼睛,出神地沉思:

    死,是无疑的了。什么时候死,不知道。生命捏在敌人的掌心里。是的,他要我们死,只要说个“杀”就得。一个革命者,牺牲生命,并不算什么稀奇事。流血,是革命者常常遇着的,历史上没有不流血的革命,不流血,会得成功吗?为党为苏维埃流血,这是我十分情愿的。流血的一天,总是要来的。那一天是这样来的:

    看守所派人带了铁匠来开脚镣,假意地说:“你们这几位,戴着脚镣确太拖累了,奉上面命令,替你们开了去,让舒服些!”当然我们明知这是假话,真的意思,就是通知我们要枪毙或者要斩了,我们死了,损失了狱中的三副镣(仰山因重伤未带镣)岂不可惜。……不过,恐怕也不一定要开镣,也许他们这次大量点,让着送了这三副镣,或者在死人脚上捶下这三副镣,也还不是可以的吗?不管它!看!看守所长,看守长,还有几个看守兵进来了。后面跟着十几个兵士,持着枪,弹巢里都按上了子弹,枪上都上好刺刀,白亮亮的。还有几个挂驳壳枪的,都站在囚室门外等着。看守所长————一个蓄了胡子矮而胖的中年人,走上前来一脸的奸笑,说:“对不起,处里提你们的堂,请即刻就去!”

    “是解决我们吗?”我们当然要问一声。

    “那里话,那里话,绝没有的事,只是提堂罢了,各位放心,不要作慌!”

    “施!作什么慌,我们早就准备了。去!”我们开步走,众兵士前后左右包围着同走。仰山呢?他病了不能走,怎样办呢?自然他们会有办法,会抬着他的床一起走。

    到了处里,法官,什么法官,狗!已升了庭,屋外站了五六十个兵,都是挂驳壳枪的,见到我们去,视线全转到我们身上来了。每个人的眼睛里,似乎都在说:“再等一会,你们四个人都完了!”我们不理他们,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说,我们昂然走到法庭前站着,仰山的竹床自然也抬上来了。坐在庭上的法官,狗!旁边还有几个拿笔在等着写的书记官们。法官,狗!开口说,声音很粗很凶:

    “你们四个人晓得犯了什么罪吗?”

    “我们犯了什么鸟罪,就是没有同你们一起去卖国……”我应该如此说。

    拍!法官,狗!拿起戒尺在案桌上着力的拍了一下,圆睁着一双炯炯灼人的凶眼,喝道:

    “绑起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罪恶滔天!奉令处你们死!”

    “呸!发什么狗威!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正是你们的拿手戏!”我说。

    “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红军万岁!”“苏维埃万岁!”“共产主义万岁!”我们大声叫起口号来了。

    “打!拖出去!”法官,狗!气得咆哮起来。于是兵士抢上来,向我们拳打脚踢,枪头乱打乱戳!十几个提一个,押上汽车。兵士们碰着了仰山负重伤里面还藏有许多碎骨的手,仰山尖音呼痛起来!嘟嘟嘟,汽车开动了!沿途有不少的人在看。沿途我们都高呼口号。一会儿到了刑场,兵士把我们提出来,一排儿站着。“跪下去!”刽子手下命令!“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膝头弯里猛着了几枪托,打跪下去了。于是哨子一吹,眼睛一阵黑,完了!完了!我们四个人,完了!

    于是穿西装的,穿呢军服挂斜皮带的敌人们,都在张开血口狞笑,庆贺他们结果了四个巨敌。哼!魔鬼们!慢点!不要高兴过度了,我们四个虽死了,比我们更聪明更有能力的同志,还有千千万万,他们会因我们被惨杀,而激起更高的阶级仇恨,他们会与你拼命斗争到底!不怕你们屠刀大,你怎样也杀不完的!历史注定你要倒!我们一定要打倒你的!

    “我们一定要打倒你的!”祥松想到这里,不觉大声喊了出来!

    “你不睡,喊,发了疯?!”田寿仰起头来问。

    “我在想事情,睡不着呢。”

    二

    在另一天喝了早晨的稀粥后,三个人就围坐在那张东摇西歪的杉木桌上闲谈起来。仰山仍然睡在竹床上呻吟,愈病愈瘦了。三人看看他的模样,以为他不要几天就会死去。“病死也是一样,不过受苦多了。”大家只能替他叹叹气罢了。

    三个人闲谈着。在牢狱里,除吃饭,睡觉,看书,下棋,拉尿拉屎以外,就只有作无目的的闲谈。闲谈范围很广,古今中外,过去未来,统都谈到。没有一定的次序,没有预定从那里谈起,谈到那里结尾,大家都是随心所欲地漫谈,想到什么,就谈什么,这件事没有谈完,一个新的有趣的话冲上来,就又谈到那件事去了。

    不知是怎么谈起,他们谈到人口问题上来了,大概是因为杂志上登载了苏联每年增加二百万人口的一条小新闻,就引起了这三个镣押狱中,生活苦闷的闲谈者的谈锋。

    病知:“苏联每年增加二百万人口,它原只有一万万五千万人口;照这个比例来算,那中国每年应该增加五百多万人口了。自民国元年起,到今年岂不要增加了一万万多人口了吗?”

    祥松:“我看中国人口,近二十多年来,恐怕没有什么增加,或者减少了一些也未可知;就是增加一点,决增加不了多少。”

    田寿:“中国人口的数目,始终是一个未曾猜破的谜,谁也没有知道中国现在确有多少人,大家不过都是估估猜猜而已!”

    病知:“中国人口虽不见得增加多少,大概减少是不会的吧!”

    祥松:“当然不能说一定减少,但增加多少————好在我们没有一个确实的人口统计,我们不必去争一定是增加或是减少。但这是可以断言的,就是一个国家人口的增加,是决定于那个国家经济的发展,与一般国民生活的向上与安定。中国呢?国民经济正在总的崩溃,一般国民生活,正沉沦于饥饿和死亡线上挣扎着,除少数剥削阶级外,人人都有‘今天不知明天怎样’的感觉。我不信吃树皮草根和观音粉的人们,能活长命和生育多。我们可以看到,自民国元年以来,连年军阀混战,没有停止过一年,最近,国民党又用全国力量,不,还联合着各帝国主义的力量,去进攻苏区和红军,这长期的战争,战死的人多少?因战争影响而死的人又多少?连年的水旱灾荒,饿死冻死的人有多少?西北数省有名的旱灾,就饿死了一千余万,一九三○年的水灾,死了多少,虽不得知,但想也可想到总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去年的旱灾,单是湖南一省就饿死一百八十万人;因营养不良,因吃树皮草根和观音粉而渐渐的瘦弱,渐渐的病死的,更不知有多少人!打皮寒买不起一颗金鸡纳霜丸来治病,发伤风捡不起一帖午时茶来煎服,发霍乱买不起一瓶救急水来救死,生肺病更谈不上买鱼肝油或帕洛托了。这样贫病而不能得到医药的国家,我们能够望它人口增加吗?加上那班走投无路的人们,天天都不知有多少在投河吊颈,服安眠药水以自杀,这班不敢奋斗却敢自杀的人,也不在少数吧。因革命被杀或因文字或因语言遭杀的人,以及在监狱中活活的磨死的人又知有多少。还有那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所屠杀的,在东北四省在上海战争以及在各地被他们屠杀的人们又谁能知有多少。中国是一个死神统治一切的国家,谁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死去……”

    “中国人的命,不值一个钱,死个人象死一条狗一样!咳!”田寿长叹了一声!

    “死条狗还有人来看看,拖去箝毛剥皮,煮熟了吃,死个人,简直相也没有人相,象那两个昨天上午就死了,到如今还不见有人来埋。”病知指着囚室外两个睡得硬直直的死人说。

    三个人都站起来向室外望一望,表现出一种怜悯同情的神色。

    “左右两号十几个病得那么重的,也总是这几天内的货!听!他们叫得才凄惨呢!”两边号子里都传过来病犯呼痛的呻吟!

    “就是我们的这一个,知道又挨得住多少天!”祥松指着仰山说。

    “哎哟!给我一口水!”仰山对着祥松喊。

    祥松倒了一杯盐开水,用茶匙灌给他喝,并问:

    “仰山,现在你觉得怎样?”

    “肚子里发烧,头痛得很,伤口也痛,我巴不得他们来补我一枪。”

    “不要性急,忍受点吧。”

    “总盼早死一点!哎哟!活受罪!好恶呀,让我活受罪。”

    “田寿先生,烧饼!”看守兵送上来六个烧饼,摆在桌上。

    “烧饼主义者,你又买了烧饼吗?”祥松对田寿带笑说,因田寿近几天来常买烧饼吃,大家就奉送了他一个“烧饼主义者”的名称。

    “是的,是我买的,你不是烧饼主义者,大概不吃这烧饼吧!”

    “既买得来,还是吃,那怕不是个烧饼主义者。田寿,你领来的二十元,还剩了多少?”

    “还存有两块钱。”

    “这两块钱用完了,烧饼主义,也就要破产了。”病知说。

    “不见得,不见得,我的烧饼主义正大通行啦。你看,看守所每天早晨几篮子烧饼都给囚人们消完了。足见我的主义,正在通行,这倒是一种适合大众的主义啦。”

    “只手将军,你说你的主义,适合于大众,倒不见得,许多难友,一个铜板都没有,想买一个烧饼,也只有空咽口水,他们就不能做你烧饼主义的信徒了。买不起烧饼的人,才多着呢。如果要跟随的人多,倒不如提倡提倡树皮主义,或是草根主义,或是观音粉主义,那准相信的人多了。烧饼主义,在许多穷光蛋看来,还有点带贵族气味呢。”祥松笑着说。

    “放着饭不吃,就算饭有点腐霉气,去吃烧饼,首先我也就感着有点贵族气了。”病知这几天特别反对田寿有时不吃饭而买烧饼吃,他觉得剩下的两块钱用光了,那才洗衣服的钱都没有了。

    “吓!一张报!”祥松发现包烧饼的纸是一张三天前的报纸。

    “报纸?看看!看里面有什么事,妈的,报都不准我们看!”三个人的头都凑拢起来,注视那一张因烧饼角儿戳破许多洞孔的报纸。

    报纸上没有什么重要新闻,只一条新闻是说要在“收复区”建造白骨塔,以志不忘。

    “他妈的,自己用飞机大炮杀了许多人,却把罪恶望他人身上推。真象强盗杀了人,把血衣脱下披到别人的身上去,好狠心奸猾的家伙!”病知愤激地说。

    “报纸在他们手里,颠倒是非黑白,还不是由着他们做!自己一烧几百里的民房,却还说人家放火;到处抢劫民众破衣烂被,饭锅碗钵连女人用的高脚盆都搬起走,还说人家抢劫!只有战胜它,之后,才能讲真理的!”祥松说。

    “哼!造白骨塔,就在这监狱里造个直径十丈高度十丈的高塔,把这里枪毙的杀头的,以及活活磨死的人们的骨头装进去,一年之内,怕不会装满来?”田寿不胜感叹地说。

    “我想,我可以替他们计划一下。要造白骨塔,中国可以造十几万个,每个村庄都得造一个。小的城市造四五个,大的城市就造十几个。象上海、北平、南京、武汉等城市,就造一百多个也不为多。年老而死的不算数,专收那些饿死冻死的,营养不良而病,病了没有医药而死的,为革命被杀的,为战争牺牲的,以及那些无出路而自杀的冤死鬼们的骨头,的确,像你所说,不上一年,十几万个的塔都会装得满满的。挖出来开个春肥店,搀在牛的猪的骨头里一起卖,怕不会是一笔大的财政进款。正可以补助补助国民财政的困难啦!”祥松说。

    “我们四个人的骨头,恐怕也能卖出几块钱来增加他们的财政收入吧!”

    “中国人的生命,真象一个蚁子,一皮草儿,一天到晚,不知要糟踏多少?死个几千几万,全不能使他们动一动念儿!”

    “所以我们四个人的死,真算不得一点什么了!我们的血,真是象血海中之一滴!”

    “妈的报,反动的宣传!”病知将那张报纸拿起来一撕一捏,捏成一个卷儿,就丢在那马桶里去了。

    三

    当日的晚饭后,祥松被“提讯”到法庭去了。在法庭坐了不久,副处长来了。他是瘦瘦的人,三角形脸,皮肤白净有光。两只溜溜转的老鼠眼,表现出他处事的决断。据说,他处理案件非常简单爽快,什么案子到他手里一刻儿就解决了。他有一个决案的腹稿,即是:凡关于共案,宁错杀不可错放。当了分田委员的杀!打过土豪的杀!当过乡苏主席的杀!加入了共产党的杀!被俘来的红军,排长以上的都杀!不杀的就下监,起码三年,多则十年二十年或无期徒刑不等,这算是特别的宽大了。他有了这个铁则,不怕几多案件,他只要看一看犯人的出身,口供如何,那是次要的,是什么人,就给什么处分,毫不需要怎样去考虑,不要一刻时候,他就按一按叫人铃,说案件统给决了。拿去执行好了。因此,许多人便称赞他处事的果决和敏捷。俘获祥松等的重赏,已经被人家得去,现在劝降的这笔生意,是他顶来办了。他一进入法庭来,就睁大那鼠眼,怒声的叫那监视祥松的看守所钟所员端凳子,凳子端上来了,说不好,又要端椅子,椅子又说摆得不好,连声骂:“你是一只猪,如此之蠢!”骂得那钟所员面红耳赤,退立室外。这个老钟,平素对待囚犯,是打骂都来,十分威风,现在却被副处长骂得象一只在猫爪下的鼠儿一样,连声都不敢唧一唧,倒引起祥松暗笑了。副处长假意地礼让一番,坐定之后,即开口说:

    “今天提你出来,并不是审问你,而是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这消息于你十分不利,说是你的夫人组织了军队。”

    “这是从那里得来的消息?”

    “从公署方面来的,据当地驻军电告,由你的夫人统率着,大概有一二千人,冲到了铅山方面,拆了我们的一些碉堡————那是不要紧的,马上又可以造起来,起名为赴难军。”

    “湖南军?”祥松没有听懂这三个字的意义。

    “赴难军,不是湖南军。”处长在左小衣袋里摘下自来水笔,在纸上写下“赴难军”三个字,用笔尖在这三个字上点点“是这个”。

    “啊!赴难军。”祥松心上一阵又是悲痛又是钦敬,又是快慰的情绪冲上来,几乎要感动得流出眼泪来了。

    “这确是于你们的案子不利,特来告诉你。”

    “那倒没有什么,”祥松心中想,我们只是死,还有什么利不利。“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妻子,决不能带兵,她从来没有上过火线,这或者是另一些人带的。”

    “你的夫人一定不能带兵吗?也许他们拿你夫人的名字号召号召一下也难说的。”

    “我决不哄你,她是一定不能带兵,同时,她的政治地位并不算高,大家不会拿她来号召。共产党是有完全领导红军的力量的。”

    “那照你说,我将向公署报告。唔……你是不是愿意看见你的夫人?你与她的爱情很好?你有几个孩子?”

    “我共有五个孩子,都很小,我与我妻的爱情不坏,因为,我们是长期同患难的人。但我已到了这个地步,妻和儿子那还能顾到,我只有抛下他们。”

    “那倒不必,妻和孩子,是不能而且不应该抛下的。你愿不愿写封信去找你的夫人前来?”

    “找她来,做什么?”

    “找她来,当然有益于你,这就表示你已倾向于我们了。”

    “妈的,倾向于你们这些狗?”祥松心里想。

    “不能够的,我也不知道她现在什么地方。”祥松只好托词推拒了。

    “你如果愿意写信去,地方我想总可以找到。这次不是解了几十名你们那边的人来了吗?你写出信来,准你在他们之中,拣一个可靠的送去。”

    “唔……”祥松沉吟了一下,心中暗思,让我拣一个可靠的人送信去?那不是一则可以救出一个干部,二则可以写封密信送去苏区吗?咳!最苦的就是找不到一个人送信去,告诉她一切情形。“等我想想看,我想派人去至多只能探问一下她的消息。”

    “我想向你进一忠告,你们既已失败至此,何必尽着固执,到国方来做事好了。”处长进一步的进逼了。

    “哼!我能做什么事。”祥松差不多是从鼻子里哼出了这句话。

    “你能,你能做事的,我们都知道,上面也知道;不然杀了多多少少你们那方的人,何以还留到你们不杀呢!老实说,上面要用你们啦,收拾残局,要用你们啦!”

    “我可以告诉你,要知道,留在苏区的共产党员,都是经过共产党的长久训练,都是有深刻的主义的信仰的。”

    “嘻嘻!”处长带着一种不信任的奸笑,“都是有主义的信仰?而且有深刻的主义的信仰?那倒也未必尽然吧!我想大部分不过是盲从罢了。”

    “你不能这样去诬蔑共产党!”

    “当然,我不能全说都是盲从,里面有主义信仰的顽固的自然也有,或者不少。我搁下那问题不说,现问一问你们的主义会不会成功呢?据我看来,你们的主义,是不得成功的,就是要成功,恐怕也还得五百年。”

    “你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我从人们对你们主义的心理上看出来的。”

    “那倒不确实的,现在中国大多数人是倾向于我们的主义。”

    “我所见的就不是那样。我所接近的人们,全反对你们。现在说转来吧,就作算不要五百年,顶快顶快也得要二百年。总之,不能在我们一代实现,那是一定的了。我们为什么要做傻子,去为几百年后的事情拼命呢?当然苏俄国家搅得很好,但并不是实行共产主义,你知道吗,他们是实行国家资本主义啦。据我的见解,主义并没有绝对的好坏,总得看看是否适合于今日。譬如说,我们国方的主义,也有许多人说坏话,但说的尽说,现在总是我们国民党统治中国;我在国民党里,总有事做,总有生活,这种主义已经就值得我们相信了。人生在世,公私两面都要顾到,有私才有公,有公也才有私。一心为公,完全忘了私,忘了个人,我看那不能算是聪明人吧。我常是这样想,万一共产主义会成了功,那谁能料定我会不转一转身儿,这是我的实心话;不过我可以肯定的说在我一代总是不会成功的,所以我得放胆的做事。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随风转舵,是作事人必要的本领……”

    “朝三暮四,没有气节的人,我是不能做的。”

    “气节?现在时代还讲气节?现在已经不是有皇帝的时代了,什么尽忠守节,那全是一些封建的道德啦。比方说,从前不是有许多人与中央反对吗?现在他们不都又在中央做事?打仗时是敌人,仗打完了就握手言欢,互称兄弟了。一个人无论怎样,目前的利益,必须顾到,只求在生快乐一点,死后,人家的批评怎样,我们倒可不用去管了。你晓得孔荷宠吗?”

    “听到他的名字,没有见过面,他是个无耻的东西!”

    “他无耻?在你们说他无耻,在我们却说他是觉悟,他现在极蒙上面信任,少将参议!每月有五百元的薪金!”

    “我不能跟他一样,我不爱爵位也不爱金钱。”

    “哼!”处长的脸孔,突然变庄严了。“你须知你自己所做的事!有许多人被我判决执行枪毙的时候,都说:‘老子过二十年又是一个好汉’,你是知道这全是一种迷信的话,枪一响,人就完了,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我警告你,这确不是好玩的!我看你是一个人才,故来好意劝你,不然,你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做我的官,你做你的囚犯,枪毙你是上面的命令,全不能怪我!千钧一发,稍纵即逝!确不是好玩的!”处长的警告是十分严重的,他的话后面,就是:你如果不投降,马上就是一枪!

    “我完全知道这个危险!但处在这事无两全的时候,我只有走死的一条路,这是我这次错误的结果啦!”祥松并没有怎样重视他的警告。

    两人沉默了一会。

    “还有什么话要问的吗?”祥松耐不住这种空气,急于要躲开去。

    “没有了。看守!你们背他进去,他脚上的镣,不好走路。”

    于是那所员和看守兵走过来将他背起走,处长在他离开法庭前还警告地说:

    “你要过细想想看,千钧一发,确不是好玩的!”

    祥松回到栊子里,田寿与病知都急着来问:“什么事?”祥松叫他们坐拢来,把上面所谈的话,都详细的告诉了他们。他们听到了赴难军这件事情,心里也都十分感动。又谈到拣一个人送信去苏区,病知不同意,恐怕影响不好;因为有人去苏区,敌人就可以造谣说是我们已经投降了。这件事经过商量之后,也就将它搁下不提了。

    四

    因为祥松与看守兵的接近和谈话,有几个看守兵是与他们相处如朋友了。一天有一个看守兵跑来告诉祥松:

    “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们的案子已经延长下来了。”

    “怎么的,请说明!”

    “就是那一天你与副处长说话之后,处里就呈了一封公文上去;我可以直告诉你,公文上是说你们没有投降之意,拟定要枪毙你们;但上面批了下来,却是‘缓办’两字。你们的案子,一时是不至于解决的了。”

    “还听到什么话吗?”

    “没有了。有话都会告诉你的。你们放心吧,吃得饱些,睡得着些!”

    “是的,谢谢你。”祥松笑着与他点一点头。

    过了几天,那个看守兵,又跑来报告祥松的消息:

    “听说有人打电报营救你们,也有人打电报请赶快杀了你们,上面已有电来要处里查复,据一般人说,你们的案子有希望。”

    “处里复了电去了没有?”

    “不知道,大概没有复电去吧。”

    “你从那里听来的消息?”

    “从一个法官处听来的,但要绝对秘密,外面不能说的啊!”

    “谢谢你的好意,你放心,我决不至于对谁说的。”

    祥松得了这两个消息,脑中起了一个很大的骚动。原来他们初入狱的时候,以为马上就会枪毙了,他们只是在等着死,心里倒很平静,几个人谈谈讲讲,容易过日。“现在是不是还是袖着手等死呢?”祥松想。“不错,不屈而死,是一种积极的行动,这样的死,可以激起同志们对敌人的仇恨,提高同志们斗争的不折不挠性与赴死如归的牺牲心。但是,我们都是受了十余年党的教育,有了十余年斗争的经验,特别是这次失败的血的教训,与在狱中的忧思苦虑,这次若能越狱出去,当然要用比前加倍勤苦的精神去工作;一二年后,创造几十县的苏区,发动几百万的工农群众起来斗争,创立几千几万的红军,那都是完全可能做到的。失败,这次的失败————是我们十分悲痛的失败,然而我们若能出狱,今日的失败,安知不是明日更大成功之要素!我十分憎恨地主,憎恨资本家,憎恨一切卖国军阀;我真诚的爱我阶级兄弟,爱我们的党,爱我中华民族。为着阶级和民族的解放,为着党的事业的成功,我毫不希罕那华丽的大厦,却宁愿居住在卑陋潮湿的茅棚;不希罕美味的西餐大菜,宁愿吞嚼刺口的苞粟和菜根;不希罕舒服柔软的钢丝床,宁愿睡在猪栏狗窠似的住所!不希罕闲逸,宁愿一天做十六点钟工的劳苦!不希罕富裕,宁愿困穷!不怕饥饿,不怕寒冷,不怕危险,不怕困难。屈辱,痛苦,一切难于忍受的生活,我都能忍受下去!这些都不能丝毫动摇我的决心,相反的,是更加磨炼我的意志!我能舍弃一切,但是不能舍弃党,舍弃阶级,舍弃革命事业。我有一天生命,我就应该为它们工作一天!我不应该利用目前的一切可能与时机,去图谋越狱吗?我不应该对敌人施行一些不损害革命利益的欺骗和敷衍,以延缓死刑之执行吗?应该的,应该如此做去,来达到越狱的目的。共产党员不是要清高孤傲,而是要以他的行动去击破敌人,消灭敌人。不错,病知的话是不错的,不要弄巧成拙,画虎成狗。这话是值得注意的,但总不能因此,就放弃一切可能而来驯驯服服的等死!我们应该在此束手等死吗?不,我们应该活动,应该奋斗!奋斗不成而死,当然无话可说,这总算是尽了我们最后的努力了。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努力到死!奋斗到死!是的,应该决定!就是这样决定吧————以必死的决心,图谋意外的获救!我应该告诉他们,要他们一致来行动吧!”

    祥松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已决定他的意见,悄悄的跑去告诉田寿和病知,要他们郑重考虑一下!

    病知说他考虑了一晚,觉得毫无把握,因为这是敌人最巩固的后方,不容易冲出去,还是一死算了,免得徒劳。

    田寿说,越狱非完全不可能,不过须有外援,无外援是不能成功的。同时,他说,祥松、病知或可出险,他自己与仰山是无望的,因为他们都是残废,容易被人发觉。祥松说,要越狱一齐出去,生死存亡在一起!

    病得糊里糊涂的仰山,却有一肚子的恼火!当祥松与他密谈不知在那一天死的话,他却激愤地说:

    “他妈的,你们应该打下去,组织一个暴动!”

    祥松决定进行越狱了!越狱是万死中去求一生,否则万死就是万死!不管成败如何,生一天就得努力一天!

    从此之后,祥松的态度改变了一些,对国民党要人们来劝降,虽然知道他们是在放一大堆臭屁,但他不大答话,不与他们争辩。对于下层人们,如看守兵和卫兵们,则不放弃一点时机,向他们做宣传工作,极力去争取他们,去取得他们的同情和帮助。

    最苦的就是不知党的通信处,不能将狱中情形报告党,请党来援救,这确是一个极大的困难了。

    同时,祥松也利用这时间写了一些文件,希望死后能送给党。

    究竟他们能以无比的英勇和冒险,去达到越狱的目的呢,还是如祥松从前所想的一样,被绑去法西斯蒂的刑场枪毙呢?现在,他们都毫无把握。照目前情形看来,在刑场就戮的份儿大概要占百分之九十九吧。

    不管怎样,祥松还是天天在暗中努力着,为着这,用去了许多思想和心血,他头上的白发,差不多增加了一倍了。

    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完。

    这篇东西,当然不成为小说,只是我们狱中生活片断的记述而已。

    [1]这是一篇纪实性的作品,文中的祥松即方志敏烈士自己。

    [2]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革命政权曾采用苏维埃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