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色诺芬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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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常感到困惑的是那些控诉苏格拉底的检察官所使用的辩词,他们究竟怎样成功说服雅典人,让他们认定苏格拉底应该被城邦判处死刑。起诉书的大意如下:“苏格拉底的罪包括:蔑视城邦所尊敬的诸神,引进其他新神;败坏青年。”

    首先,对于第一个指控,说他“蔑视城邦所尊敬的诸神”,他们有些什么论据呢?众人有目共睹的情况是,他常常在家中献祭,也常常在城邦的公共祭坛上献祭;显然,人们都知道,他也从事占卜。苏格拉底经常说“神明指教了我”,这句话已经成为人们的口头禅。

    在我看来,指控他的罪行主要就是他引进了新神。然而,相较于从事占卜的人,那些借由征候、声音、异兆和祭祀等方式预知外物的人并没有引进过什么更新的神。对这些人来说,异鸟或那些遇到它们的人本身并不知道哪些事对问询征兆的人有利,他们知道的是,神明以此为媒介,显示出那些预示吉凶的事;苏格拉底的观念也是如此。

    然而,大多数人都声称,他们做或不做某一件事物,是因为异鸟或遇到它们的人给他们的启示,但苏格拉底则不这样说,他会完全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说是神明直接给了他预示。相应地,他也会鼓励他的门徒去做某些事情,或者做某些事情的时候要小心谨慎;那些按照他的指点去做的人都获得了好处,而不理会他指示的人都会后悔。苏格拉底不愿在他的朋友面前表现自己是个愚人或是自夸者,这个谁能不赞同呢?如果他确定地说,自己受到了神所赐予的启示,之后却被证明是个骗子,他就会显得既是愚人又是自夸者了,苏格拉底肯定考虑过这个后果。所以,如果他不相信自己的话会被证实,他肯定就不会预先说出来了。对于这种预测的事,除了信赖神明,还能信赖谁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一个信赖神的人,怎么还会以为没有神呢?

    此外,他对自己的朋友,也按照类似的原则行事,他会劝告朋友,告诉他们他所认为的最有利的办法,让他们照着这个办法去做那些必须做的事情;至于那些结果无法确定的事,他就建议他们去占卜,以决定该不该做。他也说,那些想治理好家庭或城邦的人都需要占卜;那些想要在建筑、金工、农艺或人事管理工作上有所擅长,或想成为一个鉴别者,或者精于推理,等等,这一类事情,他都认为是属于知识的问题,是由自己的判断来作选择的。但他认为,这一类事情的关键,神明都为自己保留着,人们是无法察觉到的。因此,不是所有把田地耕作得很好的人都一定能收获其果实,也不是所有把房屋盖得很好的人都一定能住在其中;善于指挥的人当起将领来未必就对他本人有利;有政治才能的人当国家的领袖,对他本人来说也未必是好事;娶美貌的妻子、期望获得幸福的人,或许反而会因为她而招来祸患;趋炎附势、攀附权贵的人或许会被流放。他觉得那些认为这些事并不遂神的旨意,而凭人类的智力自己决定的人是疯子。他也把那些神明已经赋予人类运用智慧就可以知道,但还要求助于占卜的人称为疯子。例如,一个人问:是雇用一个知道怎样赶车的人做车夫好,还是用一个不知道怎样赶车的人做车夫好呢?用一个知道怎样驶船的人去管船好,还是用一个不知道怎样驶船的人去管船好呢?或者,那些明明可以通过计算、测量、权衡弄清楚的事还要去求问神,苏格拉底认为,这一类事还要问神占卜的人就是犯了对神不虔诚的罪。他说,神明让人类可以通过学习学会的事情,我们就应该学习;同时,那些对人类隐晦的事情,才可以试图通过占卜的方法求神明指示,因为神明总是会把事情向他所宠眷的人指明的。

    除此之外,苏格拉底对于自己的行为也毫不隐瞒。他常出现在公共场所。早晨去那里散步、锻炼;市场上人多的时候,也总可以看到他;其他时候,只要是人多的地方,他多半也会在那里;只要有可能,他就会发表演讲,让那些想听的人都可以听到。但从来没有人看见苏格拉底做过什么对神不敬的事,或者说什么亵渎神明的话;因为他不像其他大多数哲学家那样,去思索万事万物的本质,推想智者们所称的“宇宙”,猜测每个天体是通过什么规律形成的。相反,他认为那些费尽脑子思考这类问题的人是愚妄的。他从一开始就会问这些人,是不是因为他们认为对于人类的各种知识已经足够了解,因而就进一步研究这一类的问题,还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应当忽略了人类事务而研究天上的事情。他还感到惊异的是,他们竟不能看出,人类是不可能看透这些玄妙之事的,因为即使对这些事很有研究的人,他们的讨论也会意见不合,彼此之间如疯如狂地互相争执着。因为对于这些疯狂的人来说,有些人对于应当惧怕的事毫不惧怕,另一些人则会惧怕那些不应当惧怕的事情;有些人在公众面前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觉得羞耻,另一些人则以为自己到人群中去都是不对的;有些人对于庙宇、祭坛或任何与信仰有关的东西都毫不尊重,却去敬拜石头、木头或野兽,因此,在那些思索宇宙本质的人中,有些人以为万物的存在是一个整体,而另一些人则认为存在着无数的世界;有些人认为一切都是永远运动的,另一些人则认为没有一样东西是动的;有些人认为万物生生不息,另一些人则认为没有什么东西在创生或毁灭。

    关于这些哲学家,他还会问:“这些哲学家,是不是像那些学会了人类技艺的人那样,认为自己能够适用这些技艺,来取悦自己或其他人。如果这种说法正确,那么这些致力于参透神明旨意的哲学家,当他们了解了世间万物运行的因果规律后,是否也能够凭借自己的意志,制造风雨、变幻四季呢?如果他们没有这样的期待,仅仅知道这些事物是如何发生的,是否就可以满足他们呢?”

    这些是他对那些忙于思辨的哲学家的看法;他本人则总是喜欢讨论与人类福祉有关的话题,他会考究何为虔诚,何为冒犯;何为高尚,何为卑劣;何为节制,何为奢侈;何为坚忍,何为懦怯;何为国家,何为政客的风度;何为统治人民的政府,何为善于统治人民的人所应当具有的品质;等等。他认为,这些知识使得人们具有价值,受人尊重,而忽略这些问题的人,并不比奴隶强多少。

    因此,苏格拉底在很多观点上,都没有明确表示过他的意见是什么,也无怪乎,那些法官对他作出了错误的审判。但是,奇怪的是,他们竟然一点也没有去考虑那些众人皆知的事实。当苏格拉底是一名议会成员的时候,他曾经宣誓就职,在誓词里,他声明他会“依法进行表决”。在他担任人民大会主席期间,当民众要求他违法表决,处死塞拉苏洛斯、艾拉西尼底斯和他们的九位将军时,尽管群众向他发泄怒火,许多有权势的人甚至威胁他,要他付诸表决,他还是拒绝了。因为,他认为遵守誓词要比付出正义的代价去满足群众的要求,也比在别人的威胁之下委曲求全来得更为重要。他也认为,神明对待人们并不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以为神明只知道一部分事,会忽略了另一些事;他相信神明知道一切事,无论是说的、做的,或在静默中所想念的。神明是无所不在的,并且把一切有关于人的事向人指明。

    因此,我很奇怪,雅典人怎么会被说服,认为苏格拉底关于神的见解是不正统的。他一次都没有说过对神不敬仰的话,或者做过对神不虔诚的事;他的言行举止都是出于对神的尊重,任何一个人,如果像他这样做的话,都会被看成是特别信奉神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