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中国家庭与民族文化

钱穆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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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庭是中国文化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文化有其历史传统,而其精神则可随时有变。今日国人喜新厌旧,只想推翻旧的,创建新的,此亦可说是一种时代精神。本篇主要在陈述历史上的旧家庭状况,至于此下如何开创新家庭,发扬新理想,来符合此时代精神之所要求,则并不拟及。

    文化乃人生之整全体。各民族人生不同,斯即文化不同。家庭乃当前举世所共有,但各民族间亦各有别。中国人讲人生,注重伦理,不重个人主义,不独立,不平等,不自由。人生乃由人与人相配搭,相联结,相互成伦,而始融成此群体,此之谓人伦。

    中国人伦有五,夫妇、父子、兄弟、君臣、朋友。前三伦属家庭,君臣一伦属政治,朋友一伦属社会。可见中国文化体系中家庭之重要性。

    夫妇为人伦之始。动物有雌雄,但不必有配偶。犬早与人为友,但无配偶,鸡普通受人畜养。老子曰:“鸡鸣犬吠之声相闻。”陶潜诗:“鸡鸣桑树巅,犬吠深巷中。”可证鸡犬与人生之亲切。鸡亦有雌雄,无配偶。禽中有鸽,虽不如鸡犬之日常与人相处,但亦易相近。鸽有配偶,成双成对,永不分离,亦不再有第三者介入。

    中国人认此等雌雄相处为性,鸡犬鸽皆有性,皆本于自然。唯人为万物之灵,人性能观察,能比较,能选择,能学习。孔子曰:“性相近,习相远。”人有男女,但人不愿效法狗鸡,愿以鸽为榜样,为标准,为模范。诗三百首,首关雎,为古代人类结婚典礼时所歌唱,可证中国古人认为人之男女婚配结为夫妇,其事即效法于鸽。至少夫妇一伦,乃向鸽学习,故诗人咏之如此。

    中庸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各率性即为道。人则修明此道,从中有一番比较挑选,择善固执,则须教。道属自然,属天。教属文化,属人。人中有天,人学鸽,即学鸽之天。最先少数人学,关雎诗中所谓之君子与淑女。再由少数人教多数人,成礼成俗,此即是中国人之所谓天人合一与天人之际。少数人始能尽性知天,大雅流俗之别亦在此。中国文化渊源,非宗教,非科学,又非哲学,乃是性情,如鸽成双成对,易见易知,易效易习,天道乃成为人之常识,亦即宗教,即科学,即哲学。学于鸽,便成为人伦之首夫妇之道之规范。唯其责则在大雅君子,不在流俗小人。

    由夫妇之道推广出君臣之道。战国策:“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屈原离骚,亦以男女来比君臣。有夫妇始有家,有君臣始有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道一以贯之。夫妇亦属人性,男女非结为夫妇,即违失了人性。只是人性经习,遂有夫妇。中国人性命天人之学,非西方之哲学亦非科学,非宗教,只是一种日常人生普通常识实践之学。中国古代文学,即表达了中国古代之人生。诗言比兴,人比鸽,而兴起了夫妇之道,比兴亦中国文化进展一极值研考之途径。

    人生复杂,夫妇百年偕老,只是一标准,一规范。中国古代,夫再娶,妇再嫁,亦常事。但夫妇一伦,关雎以下,绵亘三千年。岁月愈久,情感愈笃,可歌可泣之事,文学史籍,愈后愈盛,难于缕述。姑举柯凤荪新元史列女传一例。宋季程鹏举被俘于兴元张万户家为奴,张以所获一宦家女妻之。婚三日,女劝程逃,程疑之,诉于张。张箠女。越三日,女复劝程,程又诉之,张命程出妻。临别以一绣鞋易程一履而去。程亦悟,遂逃亡。为后元人陕西参政,事隔逾三十年,不复娶,遣使访得其妻,遂重为夫妇。此事始见于陶宗仪之辍耕录,明初修元史,陶书未出,此事遂未录入。柯氏为新元史,始加补入。近代编为平剧,名韩玉娘,又名生死恨,至今演唱不衰。程鹏举当金元晦盲之际,沦落虏区为奴,婚配非父母命,亦非媒妁言,更非自由恋爱。三日而离,隔三十年,男不娶,女不嫁,隆情伟节,实超寻常。在春秋时,晋公子重耳出奔,谓其妻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而后嫁。”其妻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则就木焉,请待。”重耳在齐,桓公妻之,其妻齐姜杀侍婢劝之行。时隔近二千年,以一不知姓名之女子,乃兼春秋时季隗、齐姜两女之美德。至程鹏举夫德胜重耳,更不论。岂不以同为中国人,同具此一番性情,同在中国传统文化人伦名教薰陶之下,故得有此表出。今国人则必诟之曰封建思想,斥之曰礼教吃人,不得与西方之自由恋爱相比拟。男女各得独立自由,夫妇成为一暂时之名色,一若唯此乃当于人道。理论思想变,实际生活亦遂而变,但人之性情则终难骤变。余观平剧韩玉娘之演出,座中常有声泪俱下者。又如王宝钏寒窑十八年,此出说部,事属虚构。然余游西安,乃有一寒窑游览区,余曾往品茗小坐。此故事在伦敦演出,英人亦轰动。倘韩玉娘亦能在欧美上演,宜必受欣赏可知。然则中国社会夫妇一伦,纵今世慕西化已突变,思古幽情恐仍难免。

    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中国式之夫妇,乃可有中国式之父子。而中国人教孝,尤为中国传统文化一特色。自宗教言,人类各从上帝降生,耶稣告听众,谁为吾母,谁为吾姊,年老之女皆吾母,年长之女皆吾姊。耶教中有圣母,乃后起事。佛教则谓人生由作业轮回,欲超苦海,先离父母妻室出家修行。西方科学生物学,人类由其他生物进化来。中国人独守常识,谓父母生我,父母不啻是我天。故蓼莪之诗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又曰:“哀哀父母,生我劳瘁。”又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唐人诗亦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之生命从父母来,此乃人生常识,故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之生命从父母来,父母对我那有不是,中国教孝大端在此。诗又曰:“母也天只。”论我之生,则母更重于父。禽兽不知父,但亦必知其母,而孝道终少见。乌反哺,诗人称之曰孝乌,但亦仅有之事。西方宗教、科学、哲学,所讲皆宇宙人生大道理,父母生我,转若小节,置之不讲。中国人三千年来,乃只在此小节上讲究孝道。今国人讥我民族庸劣落后,宗教、科学与哲学岂如此般简单。中国人之人伦大道,宜乎不为今日国人所重。民初新文化运动,亦必非孝,义即在此。

    中国人伦有夫妇父子,乃有家。诗疏有曰:“家,承世之辞。”承世谓其世代相承。若仅夫妇为家,则是暂时的。子女之家,即非父母之家。此乃不承世之家,即非世代相传之家。中国如孔子家,自孔子迄今,已传七十余代。若自孔子上溯,其先为宋大夫宋君,更先为商代。自商汤以前,更可上溯。故孔子一家,已相承逾百世,可谓全世界独有之一家。

    中国有家谱,即是家史,所以详其家世。除孔子一家外,历久相传一二千年之家尚多。故中国人称父祖称子孙,若无祖孙,则上无承,下无传,非中国人所想像之家。故中国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是有家必有族,乃成中国之民族国族。中华民族绵亘五千年,乃为全世界特出稀有之一民族,其要端即在此。

    今日国人喜言独立自由平等,但中国夫妇一伦,即有大不平等处。何以夫妇成婚,必妻到夫家,不夫到妻家,此即可算是一大不平等。但天地单付女方以生育重任,则先已不平等。左传疏:“妻谓夫曰家。”桃夭之诗曰:“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此家人乃指夫家言,妻去夫家乃言归。故为妇又为媳。明是妻从夫,故又曰:“夫者妻之天。”又仪礼丧服传:“女子有三从之德。在家从父母,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性既主三从,乃若无独立之人格。此乃中国社会以能承袭世传为主,认为此乃人生一大理想,于是女性乃若有此委屈。中国人又以夫妇比天地。易大传:“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天地乾坤,平等中有不平等,故有尊卑。若必求男女平等,则即就今日西方言,在此亦尚有甚远距离。唯西方婚后即成一小家庭,夫妻各自脱离其原有之家,故其父母与子女间,只有上半世关系,下半世即日疏日远。其视中国孝道,至少已截去了下半截。故个人主义与人伦主义大不同。

    但若真从个人主义言,何以男女交媾必成为婚姻,如此岂不双方仍有不平等不自由不独立处。是则男女之道,以西方观念,与其学于鸽,不如学于狗。狗亦非无可取,有忠犬义犬,只无夫妇一项关系而已。谭嗣同仁学,主张废中国五伦中之四伦,而独存朋友一伦,亦即此义。其实朋友一伦,仍亦有不平等不自由不独立处。如夫妇为朋友,又何以生育子女之责必由女性任之。故真讲个人主义,则必无伦可言。真讲独立自由平等,则必无群可言。必重财富与法治,然财与法究能使此人群常相继承否,国人贤者,主张西化,曷不一申论之。

    余曾认识一美国青年,交往甚稔。其父母乃一中产家庭,开设一油漆厂。培植其子毕业大学,即勉其独立。其子乃在一教会任职。有祖父拥产数百万以上,一人独居,已逾二十年,雇一女管家兼看护。余谓此青年,君今亟于谋生,他日当可分得祖父遗产。彼谓祖父遗产,即其父母亦不存怀,据常情推测,大半当由女管家承受。余又问,数十年前中国人,常举美国为例,劝人迟婚。今中国一般婚姻较美国为迟。君今年尚壮,为何亟亟谋婚事。彼谓不成婚,返家仍是一儿子,婚后返家,乃为一宾客。余未成婚,父母邀我假期回家,又不能急求离去。若成婚,自有家,遇假期,不必定回父母家。回父母家,亦可自定居住日期,父母不再相强。此乃美国家庭。祖孙三代,各成一家,各自独立、自由、平等。今日我国家庭正向此迈进。然其间仍有不同处。中国父母尚多守慈道,节衣缩食,罄其所有,为子女谋求学业上进。国内大学毕业,犹供留学费用,待得外国最高博士学位始止。又兼负子女之婚嫁费。

    父母过于慈,乃益形子女之不孝。子女备受父母照顾,易见其此下之忘恩负义。抑且为子女时,已心存自由平等,对父母不加尊敬。而为父母者,几乎即以宾客待子女。子女自少受家庭骄宠,一旦出至社会,心转不满。幼年即视父母如平人,壮年入社会,岂所遇皆得如在家之父母。益感人生独立自由平等之重要。苟若在家知道尊敬父母,一旦出至社会,所遇全不如父母般之尊严,乃知己已成人,心中自感一大舒坦。亦知个人入人群,所需于独立自由平等者亦有限。此是人生幼年期家庭中一番大教育。今日父母不教孝,已无春秋时代所谓之义方,此实是父母之不慈。此下子女长成有知,亦不感激其父母往年对己之骄宠。余居华盛顿,见参众两院议员之子在街派报。在芝加哥一牛肉馆,见大学女生暑假来此服务。又一友告我,彼曾住一旅馆,隔室一老妇,旅馆主乃其亲生女,但此老妇亦得付房租。可知西方人重视全人生之独立自由平等,非专为钱财,实亦尊重对方之人格。故西方家庭无老无幼,各以独立为主。自由乃在其独立可能范围中求之,此之谓平等。

    中国子女在学费零用外,尚多需求,不知独立平等,唯争自由。父母遗产,分所应得。赡养丧葬,则其自由。余曾游新马,社会资产多由华侨掌握。华侨初至,襆被不完,艰苦创业。二世宏业,三世守业,四世以下业即多败,故华侨从商,鲜有门第可言。古人言:“黄金满篑不如贻子一经。”经学传家,必待其子女之自努力。财富传家,则易传不易守。富家子与创业人有辨。今日中国家庭,半新半旧,不中不西。既非个人主义,亦难创造出资本主义之社会。果一意慕效西方,似乎首当改造中国之家庭。首当教其子女尽早独立,争自由于家庭之外,不当纵其享自由于家庭之内。能独立,能刻苦,始能创业。坐拥遗产,即不啻削弱其创业之才能。富家可有穷父母,当亦可有穷子女,乃始为平等。中国人言诗礼传家,孝弟传家。今则竞尚兴业,但不宜专尚财富传家。西方人虽重财富,而财富不为害,因其重个人之独立故。中国人重性情,亦可弥补其不重财富之缺,乃有中国世代相传之家庭。两者间亦各有得失。未可谓重财富者皆是,重性情者皆非。至于性情财富,如何两相全,兼相济,此须有智慧安排。新旧相杂,中西各半,恐终无善后之策。

    中国家庭中又有兄弟一伦,此实已越出小家庭之外,而杂乎家庭社会之间。论语:“弟子入则孝,出则弟。”入则在家庭,出则在社会。孟子:“徐行后长者。”亦指出在社会言。在家不必有兄长。唯在家知孝,出门自知以幼辈自居,自有弟道当行。齐语:“不慈孝于父母,不弟长于乡里。”墨子非命篇亦言之。中国旧俗,长我十年,即当以礼事之。故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推家庭以至于社会,遂使社会相处,亦各不独立,不平等,不自由,而自有一套秩序。长幼即其著者,故曰:“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此纵非即是孝,但亦人道所有。中国人对师长称先生,学生自称弟子,此亦友道。友道亦即从孝道来,故弟子之事师,亦等如其事父母。

    孔门创心丧三年之礼。今日则无长幼,无先后,人人平等。小孩进幼稚园,其师即称之曰小朋友。及其回家,心感地位骤降,宜再难以孝道告之。今日中国人亦尚言尊师,其实已绝非中国古道之尊师。人人平等,尊又何在。故西方人处家庭,即犹其处社会。中国人处社会,即犹其处家庭。西方人言独立自由平等,乃由其处社会言,中国人言孝友睦姻任恤,乃由其处家庭言。中西两方人生不同,文化不同,要端在此。

    今日国人每言封建家庭,父权家庭,此亦依社会立场言。又竞言民主法治,此亦社会立场。西方家庭,则仅是社会中夫妇共同生活之一暂时组合。中国家庭,既不民主,又非法治,乃在社会中自有一套千古相传之法度。故以西方观念绳东方,则中国人生活将无一而可。今日国人又好言大同社会。然中国古人言大同,亦从家庭生活为其立脚之起点。故礼运言:“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一切皆就家庭言,其重要性乃在性情道义上,不在财富权利上。今人仅知有独立自由平等,仅知有个人之财富权利,无亲子老幼观,亦不许有男女分别。此恐与中国古人所想像中之大同社会,已远异其趣。若必从个人主义财富权利上求大同,则西方之共产主义或转近之。要之,中西人生不同,文化相异,终不可以无辨。

    今日国人竞言新文化。既主新文化,宜亦主张新家庭,于是有新夫妇,新父子。乃今国人又尚言孝道,其所谓孝,宜亦是一种新孝。唯父子一伦乃对称的,既有新孝,宜亦当有新慈。更要是在夫妇一伦。夫妇变,则父子自变。而夫妇父子,自中国文化旧传统言,乃特为五伦之主。夫妇决不当独立,父子决不当平等,而亦遂无自由可言。今既主新夫妇新父子,宜亦有新伦理。但破旧易,开新难。求破中国三千年人伦旧统,其事恐亦不易。开辟新道义,新途径,其事恐更难,非咄嗟可冀。当待新圣人出。而今日国人又主张平等,互不相尊,新圣人恐难出现。本文仅阐旧统,于此亦不敢深言,希读者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