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功能下

熊十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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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至此,更要从宇宙论方面的观点来详核有宗的说法。吾前屡云,空宗破相,意在显体。但他们空宗因为一往破相,即于法相只有遮拨,而无施设,所以说他们是不谈宇宙论的。有宗恰恰和空宗相反。他们有宗开山的大师就是无著、世亲兄弟。无著的学问大抵参糅小乘谈有一派,小乘原分二十部,虽互有异同,但从大端上看来,此二十部总不外空有二派。空派,渐演而为大乘空宗。有派,则自无著、世亲始成大乘有宗。 并资藉大乘空宗,而后张其大有之论。虽复谈有,而超过小乘故,谓之大有。 其初期立说,实以三性义为纲要。三性之谈,本始于空宗。三性者:一、遍计所执性。遍计谓意识。意识周遍计度,故云遍计。所执者谓遍计之所执,如依五蕴而计为我,实则于一一蕴上本无我相,但由意识妄计执着为有,故说此我相是遍计之所执。又如依坚白等相而计为整个的瓶子,实则坚等相上都无瓶子,亦由意识妄计执着为有,故说此瓶子相是遍计之所执。举此二例,可概其余。二、依他起性。他,谓众缘。如世间计执心或识是实有的,不悟心法只依众缘而起。云何众缘?一者因缘,谓此心法不是无因而凭空得起的,故说有因缘。二者所缘缘,若无所缘的境界,心亦不起,故说有所缘缘。三者次第缘,如前念识能引生后念识,故说次第缘。四者增上缘,如官能等为识所凭借以起者,故说增上缘。增上者,扶助义。据此,则所谓心法本无自体,只依众多的缘而起,故名为依他起性。此中据空宗义,其所谓因缘尚无后来有宗所谓种子义,故此云因缘但从宽泛的说法。又复应知,心法既说为依他起性,而色法即物质现象,亦是依他起性,自不待言。当知,色法上可假说有因缘及许多相关联的增上缘,参看吾著《佛家名相通释》。三、圆成实性。此谓真如。圆者圆满,谓真如体遍一切处,无亏欠故,说为圆满。成者成就,谓真如体本自恒常,非是生灭法故。宇宙万象都是有生有灭的东西,即名生灭法。今此真如则非是生灭法,故名成就。实者真实,亦云真理,谓此真如是一切法真实性故,犹云宇宙的实体,故名万法真理。如上已说三性名义。

    按《大般若经》言,慈氏佛呼弥勒也。 应如是知,诸遍计所执,决定非有。按可细看前文。 诸依他起性,唯有名想施设言说。按想者,取象义。如谓青唯是青而非白等,或甲唯是甲而非乙等。名者,诠召义。如色之一名即以呼召色法,而诠释其为质碍物也。吾人于一切事物,本由想立名,复因名起想。由名想故,种种言说纷然而起,凡情缘名想言说而生执着,即计为有实现行界或宇宙万象。实则一切法,不论心法或色法,都是依他众缘而起的。故一切法都无自体,本来空无。申言之,一切事物都是互相缘而有,都不是独立的实在的东西,即众缘亦是假设,根本无有实在的东西叫做缘,如中论等广说其义。故说一切依他起法,本来空无,唯有随情所起之名想,及依名想施设种种言说而已。据实而谈,名想言说都无有与之相应的实物,纯属虚构。奇哉奇哉!空宗对于依他起性的说法,元是如此,极须认清。 诸圆成实,按诸字谓一切法。诸圆成实,犹云一切法的圆成实性。 空无我性,是真实有。按空者,空一切执着相也。无我者,此我字即是执着义。凡由遍计的意识,所计执为实有的东西而绝不与真理相应者,通名法执,亦名为我。亦为法我。诸哲学家不能证见圆成实性者,皆以倒妄计度,成法我相。而圆成实性本来寂净,离诸戏论,毕竟无有如彼遍计所执法我相故,故说无我性。遍计所执法我相,如实是无,但法我相空已,而圆成实性毕竟不空,故说是真实有。 推迹空宗始说三性的意思,他们空宗以初性遍计所执 只于妄情上有,而实际上本无。这种见地自是诚谛,为甚又说依他起性呢?须知,凡妄情之所执,妄情即谓遍计。 亦必有其所依而后起此所执。譬如执有现前的桌子,这个桌子只是妄情之所执,根本完全没有如所执的这种桌子。事实诚然如此。但是,人情总不得无执,将转计云,桌子纵然是所执,而此所执岂无所依,凭空得起?如说眼识但是黑色,乃至身识但得硬度,都不可得桌子。所以这个桌子是现量证明没有的,此云现量,若顺俗释,即是依据感官经验的知识。在因明,则谓之五识现量。 不容诤执。然而,黑色乃至硬度,通摄色蕴,此皆现证的物事。现证,俱云现量所证得。 即此又可见一切法相确然不是无有的。故所执相宜遮,而一切法相究不可遮。否则桌子的所执相全无所依,如何得起?又如依色等蕴而执为实人或实我相,固是妄情所执。实人,犹云实在的人。实我,仿此。 但色蕴法不可说无,前已略示。受蕴乃至识蕴诸心法是内自觉知的,亦不可说无。由斯,色蕴等等法相一一皆是实有。故所执相如人我相,得依之以起。凡情计执,大底如此。总之,人情迷执,根深蒂固。虽说初性遍计所执。以对破其所执,却只破得肤表的一层,而一切法相之执乃是根株所在。此根不拔。即无由见真理。真理,谓真如。 由是事故,故于一切法相,若色、若心,并说为依他起的,足见色和心都不是实有的。解析心法,但依众缘诈现,云何有实心?解析色法,亦依众缘诈现,云何有实色?又复当知,本依色心,假说众缘。色心自性空故,众缘亦都无自性,是故一切法相本来皆空,唯有名想,都无实义。佛书中言无实义者,犹云无实物。 故承初性而谈次性,依他起性。 极有深意。初性但遣所执,次性尽遣所执之所依一切法相,然后一真之体揭然昭显,故终之以第三性。圆成实。 夫于法相而计为法相,则不能睹其本真。本真,谓一切法相之实体,即圆成实性是也。 情存于有相,故不得无相之实也。本体是真实有,但无相状。 次性遣相,而后可显圆成,此《般若》了义也。空宗说三性,实则初及二并在所遣,遣者除遣,他处准知。 唯存第三。此中意云初二性并遣,即离一切相,乃于一切法而皆目为圆成实。古德有云“信手所扪,莫非真如”。妙符斯旨。

    或有问言:“空宗一往破相,即真如涅槃,亦说如幻如化,此则三性俱遣,宁有第三性可存耶?”真如涅槃,复词也,即是圆成实。《般若经》说:“涅槃如幻如化。”是第三圆成实性,亦在所遣。 答曰:《经》意恐人于圆成实性而起执故,故说如幻如化。以破其执耳,岂真谓圆成实可拨为无哉?但其偏于破相,语势嫌过,易滋流弊,是可议耳。总之,空宗谈三性,不但遣初性,所执。 即依他起以下或省云依他。 亦必俱遣。此处所关,极端重要。因为依他不遣,即是执法相或现界为有,现界,俱云现行界,犹云现象界,即是宇宙万象。 以此与圆成实性或本体界成为对立,即依、圆二性不得融而为一。依、圆二词,均系省称。 如此便成戏论。我们细玩《大般若经》及《中观》等论,很分明的是遮拨一切法相,密示圆成。圆成,系省称。密,谓密意。法相不空,即无由见圆成,故遮拨法相,方令透悟真体。此空宗秘密意趣也。 故空宗三性,依他与所执俱遣,所执,初性之省称。 由遣依他故,即于法相不见为法相,所谓万象森罗,元是一真法界,其妙如此。一真法界,即圆成之别名。 故遣依他者,乃即依他而悟其本是圆成,故无依、圆二性对立之过,此空宗所为不可及也。

    有宗自无著始盛张三性义,以自呜为非有非空中道之教,矫异空宗。盖有宗以为,三性中初性纯是所执,是诚非有。依他不应说无,圆成则是真实有。故通依圆,总说非空。彼有宗自谓空有双彰,所执非有,是彰空义。依、圆非空,是彰有义。故云空有双彰。 所以与一往谈空者异撰。其用意未尝不是,然而有宗谈三性虽原本空宗,而其归卒与空宗绝异者,则因有宗关于依他性的说法根本与空宗违反。由此,二宗遂划鸿沟。空宗说依他,元是遮拨法相。有宗说依他,却要成立法相。在上章前面曾云,两宗对于法相的说法不同,至此便可对照。 遮拨法相,却是不谈宇宙论。成立法相,便有宇宙论可讲。两宗的分歧只从依他性出发。

    有宗因为要谈宇宙论,根本就要改变空宗依他性的说法。这个改变的步骤,也是逐渐完成的。当初似犹未甚失空宗之旨,如有宗所宗的《解深密经》有云:“如眩翳人,眩翳众相或发毛轮等相,差别现前。依他起性,当知亦尔。释曰:‘谓眩翳人似毛轮相,非实似实故,喻依他起非有似有。’”见《一切法相品》,参看唐圆测疏。 详此中非有似有的意思,即只说为幻有,并非完全遮拨。虽已稍异空宗,但其乖违犹不显著。迨后,无著创发唯识之论,即于依他起性而改变空宗遮诠的意义,因建立种子,使缘起说一变而为构造论。缘起一词,与依他起一词,含义全同。依他之他,即目众缘。诸法依采众缘而起,曰缘起,亦曰缘生。他处用此词者,准知。 这样一来,有宗便陷入情见窠臼,却把空宗的精意完全失掉了。今略为勘定如下:

    一、有宗首变遮诠义者。空宗谈缘起,本是遮诠,此在上卷第三章后段业已说得很详明,读者可以覆按。我相信,凡有神解的人读过《般若经》及《中观》等论,当然明了空宗谈缘起的意思只是一种遮诠。云何遮诠?谓由执实法相,不了真理故,真理,谓圆成实。 故依剖解术破除法相,即明示一切法相都无自体。无自体故,即是空。唯由法相皆空故,方可于此透悟圆成实性。此空宗善巧处也。空宗的缘起说,决不是表诠的意义。易言之,即不是要说明一切法由众缘会聚而构成的。如果以为一切法是由众缘会聚而始构成,则是执定有一切法而为之下解释,即明其所由成就。这样只凭意想来安立宇宙,妄加猜度,便不能透悟法相本空,即是不能于法相而洞澈其源底。源底,为本体之形容词,亦即圆成实性之代词。 所以,哲学爱谈本体者为得为失,就要看他在宇宙论方面是否善用遮诠。此中有无限意思很难说出。我对于空宗的偏尚遮诠,本不敢完全赞同。然而,由其说当下便除遣法相而证实相,实相,谓本体,亦即圆成实性。 这里确是不二法门。虽复有其短处,谓于宇宙万象,有偏于遮拨之嫌。 而长处究不可掩。我希望治哲学者,都肯一受空宗的洗礼。

    缘起说本导源释迦,小乘经典中益盛张之。夫言缘起者必须安立几种缘,所谓因缘、次第缘、所缘缘、增上缘是也。青目师云:“一切所有缘,皆摄在四缘,以是四缘,万物得生。”见《中论释》。 据小乘《毗昙》说,心法待四缘,方乃得起。四缘,可覆看前谈依他性一段文。 色法亦待二缘,谓因缘及增上缘。如一颗树的生起和长盛,有他本身能生的力用,可假说为因缘。人工的培植和水土、空气、日光、岁时等等关系,均是增上缘。 大概小乘师谈缘起者,颇有以为诸法心法和色法。 待众缘会聚始起。颇有二字,显小乘中不皆持计此者。 如此言缘起,便是表诠的意义,显然承认诸法是有,而以缘起义来说明诸法所由成就,这与后来大乘空宗遮诠的意义,便天渊相隔了。我且把表诠、遮诠二种意义,对比如下:

    表诠承认诸法是有,而以缘起义来说明诸法所由成就。

    遮诠欲令人悟诸法本来皆空,故以缘起说破除诸法,即显诸法都无自性。亦云无实自体。

    如上所说,遮表二种意义,判若天渊。小乘有部谈缘起,既是表诠的意义,有部者,此派计执诸法实有,故云有部。 所以,大乘空宗欲遮其执,便非根本把所谓缘一一破斥不可。如果把缘破了,则彼妄计有从缘而生之诸法,乃不待破而自空。这个真是霹雳手段。龙树菩萨在其所造的《中论》里面,即将四缘一一破尽。参考《观因缘品》。 今不暇具述,略撮其旨,叙以二义如次。

    一曰:缘者,由义。若法由彼生故,此生即说彼法与此法作缘,此法望彼法为果。若尔,是果固待缘成,即缘亦待果得成。如无有果,则缘义不成,以缘名待果而立故。

    既缘待果成,今应问汝:缘中先有果耶,先无果耶?若缘中先有果,便不应说果从缘生,果已先有故。若缘中先无果,便应说缘能生果,缘中本无果故,无则不能生有故。如汝计,虽缘中先无果,而有生果之能,故果后时得生者,此不应理。缘中既有生果之能,应一切时恒生其果,而世共见无有此事。如谷子有生芽果之能,在仓库时奚不生芽果耶?

    综前所说,缘中先有果、先无果,二俱不成,故知无有从缘所生果。既无从缘所生果,则缘义不成。何以故?果无即缘亦无故。

    二曰:众缘与所生果都无自性。何故都无自性?由缘待果而成故,即缘无自性。又果亦待缘而成故,即果无自性。由众缘与所生果都无自性故,故知缘起唯是假说,都无实事。

    空宗遮拨因果,所谓众缘之缘,即相当于常途所谓因,故缘亦得名因也。问:“四缘中初列因缘,何耶”?答:因义有宽狭。从宽泛言之,一切缘皆名为因。从狭义言之,唯于生果系最亲切的有力者,方名因。故四缘虽并得名因,而初之因缘则取义特狭,学者宜知。 至为卓绝。古代学者都计执实有因果,并以为因是决定能创生果的。空宗独正其谬。在古代有此稀奇的创见,真令人有不知所以赞叹之想。又复应知,如我所说,即在本论所说。 一切法都是才生即灭、没有刹那留住的。覆玩上卷《转变章》。 如此,则根本无有所谓一切物,从何而说有定实的因果耶?应知,因果法则只是随情计假立,纵许由生灭灭生不已故,有迹象诈现,情计依之作物解,乃施设因果。然既曰迹象,即了无一法当情,犹云绝没有一物相当于情见所计执的那模那样的存在着。易言之,即是本来无一物也。 将以何物目之为因?复有何物可字曰果?故知因果唯随情计假立,都无实事。空宗以遮诠的意义谈缘起,自是诚谛。

    大乘有宗还是根据小乘有部的意思来反空宗。他们大乘有宗谈缘起,首先把空宗遮诠的意义改变殆尽。他们比元来小有俱云小乘有部。 更要变本加厉。这个变本加厉处就在因缘义的改造。缘这一番改造,有宗逐渐完成极有统系的唯识论。其理论虽宏博精严,但构画愈工,违真愈甚,毕竟如蚕作茧自缚,乃堕入遍计所执而终不自悟。我尝说,有宗全盘错误,只于其谈缘起或依他起性处便可见。他们有宗。谈依他性,所以铸成大错者,根本就在因缘义的改造。元来小乘谈缘起,其于因缘尚是宽泛的说法,大概犹就一切法互相关系间立论。如此法得生,由彼法与力故,故说彼法为此法作因缘。是所谓因缘,实际上与增上缘无甚差别。小乘说有六种因,实皆相当于增上缘。参考基师《唯识述记》等书。 如此,虽未得空一切法相以透悟本真,然若但依俗谛作如是计,尚无有过。独至无著菩萨,大乘有宗开山人物。 一方依据小有,一方矫异大空。其谈缘起,乃特别改造因缘义以组成一套宇宙论,实则陷于臆想妄构,未可与空宗并论也。尚考无著造《摄大乘论》,始建立功能,亦名为种子,种子亦省名种。 复建立阿赖耶识,摄持一切种。种子为数无量,故云一切。依佛家说,人各一宇宙,故每人皆有八个识。其第八识曰阿赖耶。阿赖耶者,含藏义,谓含藏一切种故。于是, 以种子为宇宙万有的因缘。因缘亦省称因。宇宙万有,即诸行或一切法之总名。西洋哲学家推求宇宙之本体,说为第一因,亦同此旨。 《摄大乘论》有言,于阿赖耶识中,若愚第一缘起,按缘起者,谓种子为因缘,一切法得生起,故云缘起,即指目种子也。赖耶识中种子是一切法的本因,故名第一缘起。愚者,言其不了。此中意云,若不了悟赖耶识中种子是万法本因者,便起如下各种迷谬分别。 或有分别自性为因,按数论建立自性为心物诸行之因。 或有分别夙作为因。按夙作犹云夙世所造作,亦云先业,如尼乾子等,计先业为诸行之因。或有分别自在变化为因,按婆罗门等计有大自在天,能变化故,故为诸行之因。 或有分别实我为因,按僧佉等计有实在的神我为诸行因。 或有分别无因、无缘,按自然外道及无因论师,并空见外道等,并计一切法无有因缘。 复有分别我为作者、按胜论立神我,谓其有造作力用。 我为受者。按数论立神我,谓其受用诸境,如色声等物,是神我之所受用故。 譬如众多生盲士夫未曾见象,复有以象说而示之。彼诸生盲,有触象鼻、有触其牙、有触其耳、有触其足、有触其尾、有触脊梁。诸有问言,象为何相?或有说言象如犁柄,或说如帚,或说如箕,或说如臼,或说如帚,或有说言象如石山。若不解了此缘起性,无明生盲,亦复如是。按谓,若不解了种子为诸行之因者,即由无明生盲,不悟正理。将于宇宙的本体或因缘,纯任臆想乱猜,亦如盲人猜象也。无明亦云无知。 据无著这一段话来看,他的因缘义确与小乘不同了。小乘因缘,尚是据一切法相互相关系间立论,到无著手里却将因缘义改造,而成为玄学上最根本的原因。他建立种子做因缘,可以说是一种多元论。他以为各派哲学谈到宇宙缘起一大问题,都是胡猜乱想,只有他的种子说是为诚谛。如上所引。 由他的说法,向外界去觅因的,如自性及梵天神我等计。 固是邪计,而主张无因无缘者,亦是戏论。他建立赖耶识来含藏种子,即由此赖耶中一切种为心物诸行生起之因。所以,宇宙不是无因,亦不是有外法为因。他以此完成其唯识的理论,抑可谓精密已。

    问:“赖耶识亦八个识中之一也。赖耶中含藏余七识各各种子,故余七识得生,余七识者,以第八识望前七个识,故置余言。各各二字注意。每一识皆自有种,不杂乱故。 赖耶亦自有种否?”赖耶,采省称。 答:赖耶从其自种故生,谁谓赖耶无种?问:“赖耶是所生果,赖耶之自种是能生因,如何果得藏因?”答:因果同时故,若因先果后,则果不能藏因。今说因果同时,故果得藏因。 又互为能所故,约生义言,赖耶是所生,其自种是能生。约藏义言,赖耶是能藏种子的,而赖耶自种及余一切种,都是以赖耶为所藏的,故云互为能所。 故彼所计,彼者,谓无著及其后学。 于理论上非不成立。

    有宗本以一切众生各具八识,各有八个识也,虽此说小宗已有端绪,要至大有始成体系。 而每一识都可析为相、见二分。如眼识,其所缘青等色即是相分,而了别此青等相之了别作用即是见分。合此相、见二分,通名眼识。 眼识如是,余耳识所缘声是相分,了别此声相者是见分。 乃至第八赖耶识,各各有相、见二分,类准可知。乃至者,隐含鼻等识,文从略故。谓鼻识所缘香是相分,了香相者是见分。舌识所缘味是相分,了味相者是见分。身识诸所触境是相分,了触相者是见分。意识缘一切法时,必变似法之相,是名相分,了一切法者是见分。第七识缘赖耶见分为我时,必变似我之相,是名相分,计执有我相者是见分。如上已说前七识各各相、见二分。至赖耶识相分,则析以三部分:一器界,即俗云自然界或物界是也。二根身,即清净色根,非世俗所谓肉体也。肉体本属器界。但能扶助根身,与根身和合似一故。三种子,赖耶自己种子及前七识种子,皆藏于赖耶自体内,而为赖耶之所缘。如上三部分,通是赖耶识之相分。问:根器自是相分,如何种子亦名相分?答:根器各从种子生,种子本不应与根器同类,但以其为赖耶见分之所缘故,故亦名相分耳。凡为所缘时,即是相故,旧师之意盖如此。至赖耶见分,有宗经典则说为极深细,而为吾人所不可知云。 据彼有宗所谓一切识、或一切相、见,通名现行,现者,现前显现义。行者,相状迁流义。 亦可总称现行界。以今哲学上术语言之,即是现象界。 彼既肯定有现界,现行界之省称。 故进而推求现界的原因,于是建立一切种子为现界作根源。种子潜隐于赖耶识中,自为种界。现界虽从种子亲生,但现行生已,即离异种子而别有自体,如亲与子,截然两人。所以,种、现二界,元非一体。无著言种子具六义,其一曰果俱有。果谓现行,由种子为因,现行方起,故现望种而名果。俱者,两物故言俱也,谓种子与其所生现行果法,一为能生、一为所生。彼此相待而有故,故云果俱有。参考《瑜伽》、《摄大乘论》及成唯识论。 种、现对立,成为二界,此自无著创说,传授世亲。尔后众师纷出,于此都无异论。

    附识: 依有宗义,前七识现行。 是各各有自体的,而其各各种子则潜在赖耶识中 喝是种与现明明不为一体。至赖耶自种,虽与余识种同伏藏赖耶自体,然为赖耶见分之所缘,名为相分。则赖耶自种及余识种,只是与现行赖耶识,俱有相依,要非一体。现行赖耶识,系复词。 所以说种、现对立,成为二界。此义判定,则其妄构易见。

    无著在《摄论》中,只说一切识各各有自种,各各二字注意,如眼识有自种,耳识乃至赖耶识,均可例知。 但每一识,复析以相、见二分。此二分种为同为别,则自世亲以后之十师,遂成诤论。世亲是无著异母弟,初治小乘学,无著诱之入大,遂禀无著,弘唯识论。十师,皆世亲后学。 护法折衷众义,说根器及五尘相,皆与见别种。根、器,皆赖耶相分,均是色法故,故各有自种,而不与赖耶见分共一种生。五尘,谓五识所缘色、声、香、味、触是也。此五尘相,亦各有自种,非与五识见分同种。若第六意识缘一切法时,其所变似法之相纯由见分变现者,此相是与见分同一种生。故二分种,同别合论。本论兹不暇详。参考吾著《佛家名相通释》。 吾国窥基,乃一遵护法,但由相、见别种义言之,颇有二元论的意义。

    如上所说,无著学派只为把因缘改造为玄学上底最根本的因缘,所以建立种子,说名因缘。但是,他们最大的谬误,就是划成种、现二界。我们依据明解的觉证,明解,是心所法之一,即依性智而起者。下卷方详。 不能承认有两重世界。如果说,万化本隐之显,种界隐、现界显,道理是合该如此的。此复不然,隐显不可析以能所,别为二界。隐者,其化几之新新不息者耶。化几者,言乎乍起之动势也。动势,一刹那顷,才起即灭,无暂住时。刹那刹那皆然,故曰新新。灭灭不已,即是生生不息。化几之妙如此,斯理甚微。感官经验所不及,故曰隐也。 显者,其化几不已之迹象耶。如燃香楮,猛急旋转,便见火轮,俗名旋火轮。此旋火轮,本非实有,只是刹那刹那、新新不绝之动势所诈现耳。 故显者隐之迹,隐者显之本。谓隐是显的本相,而显非异隐别有自体。 隐显可假说本迹,而不可析以能所,不可别为二界。斯义也,后有圣者起,当不疑于吾言也。无著诸师谈种现,明明划分能所二界,如何不是谬误?

    本来,他们无著派的种子说,全由情计妄构。易言之,即依据日常实际生活方面的知识,来猜想万化之原,如此而构成一套宇宙论,自不免戏论了。他们所谓种子,也就是根据俗所习见的物种,如稻种、豆种等等,因之以推想宇宙本体,乃建立种子为万物的能作因。能作因一词,本自小乘。此借用之,不必符其本义。作,犹云造也,盖谓种子能造起万物,故说名能作因。 这正是以情见猜测造化,如何应理?造化一词,解见上卷《转变章》。 据他们的说法,种子是个别的,是一粒一粒的,且数量无穷的。轻意菩萨《意业论》云:“无量诸种子,其数如雨滴。”这无量数的种子,不止体类不同,种子的自体,有类别者,如无量的眼识种子是同类,若望耳识等等种子便是异类。又准相见别种家言,眼识无量见分种子是同类,若望眼识相分种子便是异类。眼识种如是,余各识种皆可例知。 还有性类不同。种子性类别者,谓诸种子有是无漏性,有是有漏性。无漏者,清净义、纯善义。有漏者,染污义。如后另详。如眼识无量种子,其性同者为同类,性异者为异类。余各识种,皆可类知。 如是各别的种子,都潜在赖耶识中。如果某一同类的种子要生果法,果法,即目诸识或一切相见,如眼识相见种子将要生眼识相见,乃至赖耶识相见种子将要生赖耶识相见。 也不能凭孤独的力用,却须逢遇众多的缘力会合才行。故以心法言,不是单从因缘而生,必待次第、所缘、增上诸缘。此诸缘义可覆看前文。 旧说心法具四缘。以色法言,亦不是单从因缘而生,要待许多的增上缘。旧云色法具二缘。这样说来,便是众缘凑集在一堆儿便有果生,道理上似犹说不通。因此,世亲以后的唯识师乃唱士用果义,士用果者:士者士夫,犹言人也。所谓果法之生,由因缘上具有似人的造作力用,故能生此果,即名此果曰士用果。参考吾著《佛家名相通释》。 即以因缘种子。 名为作者,作者,犹云似彼有造作力用的人,显示因缘有能造起果法之作用故。 以旁的缘次第及所缘与增上等缘。 名为作具。作具,犹云工具。凡作者,必待作具,方能有所造作。因缘必仗次第等缘,方得造生果法。故说次第等缘,是因缘所仗之作具也。 如此,则所谓缘起者,不是众缘堆集便能生果。因为堆集只是乱凑在一块儿,没有一个具有作用的东西主于其间,如何有造生果法的胜用?现在把因缘种子说为作者,旁的缘说为作具,由作者因缘。具有造作的作用,复仗托作具旁的缘。才显其作用。所以,得生果法。这样说来,确然可以言之成理,足以补救无著创说时疏略的地方,然而,缘起说自无著以后,显然变成构造论。这和空宗遮诠的意义,极端相反。南北极相去之远,犹未足为喻也。

    无著虽建立种子为一切法的因缘,此云法者,即谓色心诸现象。但种子是从何而有的,当时并未提出这个问题。不过,据前文引述《摄大乘论》的一段话来细玩,他无著。 为对治外道各派哲学谈本体论或宇宙论的种种谬误,因此建立种子为万法之本。足见他所谓种子,应该是法尔本有的。法尔,犹言自然。不可更诘其由来,故云法尔。本有者,本来有故,不从他生故,非后起故。 后来世亲派下诸师,要究诘种子的由来,于是有主张是法尔本有,亦有主张是从现行熏习始起的。此中现行,谓前七个识。熏者,熏发,习者,余势之续起不绝者也。俗云惯习,或习气,实即余势不断绝者是。此谓前七识起时,虽即谢灭,但有一种续起的余势,不可断绝,还投入第八赖耶识中成为种子。此种子能为因缘,生起后念诸识,或一切相见云。 至护法师,始折衷二家义,主张本新并建。夫言现行熏种者,只承认有新熏种,不立本有种。若尔,无始创起的现行便无种子,堕无因论。故应建立本有种。现行从种生已,即有势用,熏生新种投入赖耶,故新熏种义应成立。又现行熏生新种时,并得熏发赖耶中潜存的本有种,令其增长。由此,本、新二类种子,皆由心造,所以完成唯识的理论。现行,即心之别名。现行能熏生新种,又熏长本种。所以说,一切种均由心造。 照无著派下诸师的说法,种既生现,现者,现行之省称,后仿此。 现复生种,似已稍变无著元来的意思。他们世亲后诸师谈缘起,还是一方以种子为潜在的世界,一方以现行为显著的世界。不过,这两重世界是互相为缘而生的。易言之,潜界虽为现界作根源,而现界也是潜界的根源了。他们的花样虽多了一点,而种、现二界对立,仍是如故。并且,种界是一粒一粒的积聚着,现界是段段片片的拚合着,所谓八个识,又各各析成相、见等分,明明是截作许多片片段段,却又拚合拢来。 也是遵守以前的说法。他们说种、现互相为缘,只是把二界加以穿纽,而现界自是显现的万象,种界自是潜伏的主体,无始现行,要从本有种生,毕竟种子是主体。 总是两重世界对立着。这种臆想穿凿,穿凿谓立意求通,而不合理实。 分明是戏论。又复须知,他们所谓新熏种,即习气是也。既建立本有种,便不应以后起的习气与之混同,徒增无谓的矫乱。有人说,依据有宗新熏种的说法,则是现行眼识,现行眼识,系复词。 才对青等相起了别时,便熏生青等相分种子,投入赖耶识中。此种子能为因缘,生起后来的青等相。这个说法,总未免太荒诞。有宗说青黄赤白等色相,是实尘法。易言之,即实在的物质。 但如说现行眼识缘青等相时,虽即谢灭,却有一种习气续生,潜伏而不自觉。因此,以后眼识缘青等相,便由习气加入,能知现境似前青相,并且由习气故,便于青等相妄计为果树或青菜等物,却不能见到此青等是一种生生不息的神用显现着,和这种显现的美丽。用而曰神,言其不测也。 由此可见,吾人由习气故,不可证见宇宙实相,常自妄构一个宇宙。如果树等也。 所以习气的势力,不可否认。但在有宗诸师,拿习气和他们所说的本有种混同在一起,谓其能为诸法之因,如上所说为青等相生起之因。 便有荒诞之讥了。上述的说法,我认为是审谛的。他们既立本有种,就不该以后起的习气与之混同。既在理论上不能餍人之心,而于习气亦乏亲切的体认。诚当予以辨正。

    综上所说,有宗因改定因缘义,遂将缘起说变成构造论。这是佛家哲学思想上很大的一个变迁,从来竟无人辨析得,均以为空有二宗谈缘起,似无异旨的。 也算怪极。

    二、有宗堕二重本体过。有宗既建立种子为现行作因缘,其种子即是现行界的本体。前引无著《摄论》文,《摄论》,即《摄大乘论》之省称。可为明证。因为《摄论》遮拨外道各宗的本体论,如数论的自性等等。 然后揭出自家的种子说,即以赖耶识中种子为诸行之因。诸行,犹云心物万象。 以此避免无因及外因等过。向外界去觅本体,如自性等计是谓外因。无因论者谓诸行本无有因。凡此,皆佛家所力破者。 他们的种子说在本体论上可以说为多元论或二元论。种子是个别的,无量数的,故是多元。种子性别,或是有漏性,或是无漏性,说见前文。是则约性类分,可谓二元。又种子体别,一切相见各别有种子故,亦见前文。是则约体类分,亦是二元。 只为立赖耶识以含藏之,故不为外因耳。要之种子自是现界的本体,按诸他们的理论,确是如此。他们明明以种子为现界的根源,与西洋哲学家谈本体者,思路正复类似。西哲于本体和现象,无法融而为一,有宗的种现二界,亦然。

    为什么说他们有宗有二重本体呢?他们既建立种子为诸行之因,即种子已是一重本体。然而,又要遵守佛家一贯相承的本体论,即有所谓真如是为万法实体。佛家说真如,亦名无为法,绝不许说真如或无为法底本身是个生生化化或流行不已的物事,只可说他是无起作的。这点意思,是佛家各宗派所共同一致。本卷在以前评空宗时业经说过。有宗谈真如,亦不敢变更这个意思,复如前说。须覆看前文。

    空宗谈三性,依他亦是所遣,即遮拨宇宙万象。覆玩前文。 他们只从空寂的方面来显真如,唯破相而后空理自彰。相者,法相。空理,真如之别名。均见前。 故从宇宙论方面的观点来衡量他,空宗。 他并无理论上的矛盾。有宗却不然,他们有宗谈依他,既改变空宗遮诠的意义,而持构造论。于是,一方讲宇宙论,要建立多元的和生灭不断的种子,来作诸行的因缘。他们种子本身,是生灭灭生,相续不断的。参考《瑜伽》等种子六义。吾著《佛家名相通释》解说详明。 这个种子自然是诸行或宇宙的本体了。另一方又谈真如,只许说是不生灭,或无起作的。这却别是一重本体了。如是二重本体作何关系,有宗也无所说明。真如本身既不可说是生生化化或流行的物事,种子之中如本有种法尔有故,不可说是真如现起的,以真如自体无起作故。后来以习气名新熏种,其非真如所显,尤不待言。据此所说,种子自为种子,真如自为真如,此二重本体,既了无干涉,不独与真理不相应,即在逻辑上也确说不通了。向来推崇有宗的人,总谓其理论严密、系统宏整。这般人只是入他网罟中,无出头地。若是具眼人,疏通他的理论,提控他的系统,就会发见他这一套理论和系统,纯是情计妄构。虽复施设条目,繁密可玩,毕竟成为戏论。其悖于真理已甚矣。总之,有宗种、现二界对立,已是谬误,既立种子为诸行因,此种又不即是真如现起,真如直是闲物。所以说,有宗有二重本体过。

    如上略以二义,绳正有宗缘起说的谬误,可见有宗实不曾证体,即不悟体必成用,遂堕入戏论。这便是本论不得不作之故。我们依本体论和宇宙论的观点,来审核空宗,觉得空宗只谈本体是空寂的,玩其意旨,绝不许说本体亦是生化流行的。所以,空宗不免有遗用谈体之失,我在前文里已经说过。然而,空宗遮拨宇宙万象,令人自悟空寂的真体,却没有本体和现象不得融而为一之过。有宗一方谈真如本体四字,系复词。 是不动不变的,一方建立种子为现界因缘,并且以种、现二界对立。后来诸师,又以种、现互相为缘,而二界对立则如故。他们有宗的种和现,却是有生灭的和变动的两重世界。今试问,不动不变的真如与这两重世界作何关系,却也无法说明。又此两重世界,种和现。 互为能生所生,譬如谷子生禾,禾又生新的谷子一般。谷子喻本有种,禾喻现行。世亲后之诸师,主张现行熏发习气,即入赖耶识中为新种,如禾从谷子而生,又能生新的谷子。 这种说法纯是依据日常经验的知解,来构画宇宙。因为他们根本不曾证得本体,即不悟体必成用,所以有此戏论。

    有宗谈三性,只为将依他起即缘起。 完全更变空宗的意思,于是陷于邪谬而不自悟其非。他们有宗反对空宗不谈宇宙论的意思,本未可厚非,无奈他们只恃情计构画,竟成作雾自迷。又复应知,空宗原来的精意,是在于法相而识法性,法性,即本体之别名。 于现象而识真如,现象,犹言法相。真如,即法性。 但欲达到此种胜解,胜解者,谓最殊胜的证解,与心所法中胜解异义。 必于法相或现象无所取着,取着犹言执着。 荡然无相而后能证见无相之相。法性真如,不可执一切法相以求之,以真如自身本无形相故。然虽无形相,要不是空无的,故应说有无相之相,唯能荡然除遣一切法相之执,而后能证见及此耳。 故空宗遮遣依他,最有深意。若执实有依他起法,即是取着一切法相。由取着一切法相故,则无由于一切法相而见为真如,亦即无由除遣遍计所执相。三性中,初所执相实依次性即依他起法而始有的。何以故?由于依他起法即一切法相而计度为有,故惑相转增,名为所执。此处须深心体会。 有宗不深究空宗的意思,只见他空宗遮遣依他,即无宇宙论可讲,于是极反其说,却将依他起义即缘起义变成构造论。既建立本有种为现行因,复以现行为实有法,谓能生新种,即以种、现互为缘说明宇宙所由构成。他们有宗纯依情见来构画一套宇宙论,如何可悟真如?我昔者常斥驳有宗三性之谈,谓其根本谬误,就在说依他处。当时曾招佛家学者许多非难。自唐代玄奘、窥基盛宣有宗,二百余年,号为显学。五代之后,虽讲习者稀,然佛门俊彦游意斯宗者,究代不乏人,要皆笃志守文,无有知其戾于至理者。余生正法久衰,将秉孤炬以破千载之闇,固知其难也。

    上来评判空有二宗,其说已详。本论所与二宗异同之故,也可概见。现在还要略申本论的主旨,以作本章的结束。

    本论的旨趣是在即用显体,这是上卷第三章。 已经说过的。为什么可以即用显体呢?许多学者每云体不可说,只好依作用显示之。这句话等于空说白道。我们应先理会体用二词的意义,是可以分作二片的物事呢?抑是毕竟不可分为二片的呢?这个问题真正重要。如果说体用是可分的,那么体自为体,用自为用,如何可云即用而显体?我愿好学深思的人不要忽视此个问题。

    说到这里,我还要把体用二字的意义重复训释一番。体字,具称之就是宇宙本体。或云万法实体。 读者随文取义,宜不致误会。用字,在上章开始的几节文中曾训为胜能等义,并严切申明这种胜能与物理学上能力的意义截然不同,读者须覆玩上章开始各节。 似不须再说了。然而,吾犹欲晓晓者,因为在西洋哲学或玄学上,大概分别现象与实体,佛家有法相和法性之分,吾国《易》学有形上形下之分。形上形下,注见前,须覆玩。 他们这些名词的意义,还得刊定一番。

    据我的意思,西洋哲学上实体一词,与佛家所谓法性,法性,具云万法实性,犹云一切物的本体。 《易》学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都是指目宇宙本体之词。尽管他们对于本体的解悟各有不同,因之说法亦异,然而他们所用的名词,如实体、如法性、如形上,都是以为有所谓宇宙本体而为之称。名言虽异,所指目则同,所表示的界域则同,这是不可忽的。譬如杯子一词,其所表示的杯子,常途看做是一件固定的东西,哲学家看做是一聚复杂的事情。解说虽互不同,然而杯子一词所表示的界域,仍是相同。界域者,即所谓杯子这个东西显然别于其他的东西。 哲学家方其解说杯子时,并不曾离开杯子这个东西来说话,常途亦然。两方哲学与常途。 对于杯子一词所表示的界域,不能谓之有异。举此譬况,可见实体与法性、形上诸词,名言虽异,所指目同也,所表示之界域同也。我尝遇人言,西洋谈本体者与吾儒佛不同旨,因之以为本体之体字不便通用。吾诘之日,如君之为人,某甲誉为君子人也,某乙又以为小人而毁之,则君之姓字,在甲乙二人口中,将不可通用乎?吾于此,忽不惮辞费者,有以也。

    现象、法相、形下,《易》曰:“形而下者谓之器。”谓之二字无忽,言形下即是器也。器者,犹言法相,亦犹言现象也。 名言异而所指目同,所表示的界域无弗同,此不待繁释者。

    本论不尽沿用实体和现象,或法性和法相等词,而特标体和用,这里却有深意。我以为,实体和现象,或形上和形下,或法相和法性,断不可截成二片的。因此,我便不喜用现象、法相、形下等词,虽复时沿用之,要为顺俗故耳。因为,说个现象或法相与形下,就是斥指已成的物象而名之。已成的物象,以下省云成象。 我人于意想中,计执有个成象的宇宙,即此便障碍了真理。真理,谓本体。 易言之,乃不能于万象而洞澈其即是真理呈现。因为,他只于万象而计为万象,即不能扫象以证真,这就是理障。障碍真理,故名理障。 哲学家常把本体和现象或形上和形下,弄成两界对立的样子,就因为不能除遣成象的宇宙之故。说到这里,我是很赞同空宗的。他们空宗除遣宇宙万象,而直透真理,可谓单刀直入。不过,他们有很大的缺点,就是谈体而遗用,因此偏于扫象,而无法施设宇宙万象。有宗则与世间哲学家同堕情见窠臼,妄构想一个成象的宇宙,而无以透悟空理。空理,即真理之别名,注见前文。 本论所以特别发挥用义,确是体悟有得而后敢言,体悟者,屏除情见推度而默与理契也。 自信可以避免诸家的过误。

    用之一词,亦云作用,亦云功用,亦云势用,亦云变动,亦云功能或胜能,亦云生生化化流行不息真几。或省云生化,或省云流行,皆用之目。 他用。 可以有很多的别名,是列举不尽的。

    设有问言:“由何义故,名之为用?”应答彼言:所言用者,略以二义显示。一者,克就一翕一辟的动势名之为用。翕辟只是一个动势的两方面,并不是实在的物事,故名为用。二者,此一翕一辟的动势是才起即灭的,是无物暂住的,是新新而起的,是流行不息的,刹那刹那,前灭后生,故云流行。 故名为用。综上二义,可知克就用言,应说大用流行是非空非不空的。云何说非空呢?翕辟成变故,刹那顿现故。变动之力,昔未尝留以至今,今亦不可留以往后,刹那刹那,都是顿现,详上卷《转变章》。 譬如电光一闪一闪,势用盛故,故说非空。云何非不空呢?翕辟非有实物故,刹那刹那都不暂住故。既不暂住,即无实物,譬如电光一闪一闪,赫赫辉烁地,实即寂寂默默地,毕竟无所有故,故说非不空。

    体用二词的意义,略如上述。我们要知道,体用二词,只是约义分言之,实则不可析为二片的物事。如果把体看作是一个没有生化的物事,那么这个体便是顽空的,如何可说为真实?顽空者:无生生不测之神,故曰顽;无万变不穷之德,故曰空。 佛家谈体,绝不许涉及生化,所以我说佛家是离用谈体。覆看前文。 我们从宇宙论的观点来看空宗,则空宗在这方面,即宇宙论方面。 却不谈用。空宗纯然除遣一切法相,故不谈用。 但如何有个无用之体,终是说不通。空宗只显体是空寂,不言生化,故是无用之体。 有宗谈宇宙论,建立种子和现行。据彼计,种子本身是才生即灭,才灭又即生,恒相续流的。每一种子,皆是如此。 现行界则每一现从其自种生起时,都不暂住。但继起之现,又各从其自种而生,和过去之现相续。故现界也是恒相续流的。但现行,有不定恒相续的,此姑不详。 详彼种与现,略当本论所谓用义,略字吃紧。盖彼之种现由妄想构画,本非真有见于用。但彼自是在用上猜测,惜无真见。故任猜度而衍种现二界之论,彼未尝不自以为发挥用义,而不知其适成戏论也。 但如彼计,种和现是同为生化流行的两重世界,和那本无生化流行的真如了无干涉。这是前面屡经说过的,既体真如。用种和现。 条然,划若鸿沟,欲不谓之戏论,奚其可哉?抑不止有宗犯此过,凡哲学家将实体和现象说成二片,不得融而为一者,皆与有宗同病也。

    余尝默然息虑,虑者,俗云思想或推求等也。 游心无始,游心者,纵心于虚,故曰游。息虑而后可虚怀以契真。故息虑者,无妄虑耳,冥与理契,亦非无虑。无始者,泰初冥漠,故托言之以形容无物之地耳。 而知体用毕竟不可分为二片。使其可分,则用既别于体而独存,即是用有自体。不应于用之外更觅一物说为本体。又体若离于用而独存,则体为无用之体,不独是死物,亦是闲物。往复推征,体用毕竟不可分,是事无疑。今当以二义明不可分:

    一曰,即体而言用在体。夫体至寂而善动也,寂者,寂静离染,无嚣动相。寂,非与动为对待之词,此体恒寂故。善字,赞词也。此言动者,亦非与寂为对待之词,此体恒寂亦恒动故。 至无而妙有也。无有方所,无有时分,无有形相,无有作意,故曰至无。动而不已,诈现相状,故曰妙有。动不已者,非谓前之动势延留至后,乃前动才起即灭,后动续生,刹那刹那,皆灭故生新。大化无有休歇,故云不已。动势本无形碍,但由相续不已故,诈现有相。后当别说。 寂无者,是其德恒常而不可易也。动有者,是其化至神而不守故也。非恒德将焉有神化?德恒,故化神。 无神化,何以显恒德?以上吃紧。 唯具神化与恒德,故称为体。体者,绝对的真实义。其德恒,其化神,所以为真实之极也。然而,寂无则说为体之本然,本者,本来。然谓如此。本来如此,理绝言思,故云本然。 动有亦名为体之妙用,本然不可致诘,妙用有可形容,是故显体必于其用。诚知动有,元无留迹,则于动有而知其本自寂无矣。故夫即用而显体者,正以即用即体故也。两即字吃紧,正显体用不二。 所以说用在体者,在字须活看,在字如不善会,将以为说用在体者,如云乙物在甲物中。若尔,体用犹为二物,便是大错特错。 意云此用即是体之显现,非有别异于体而独在的用故。

    二曰,即用而言体在用。在字详前注。意云由体显现为万殊的用,亦非有别异于用而独在之体故。 此与前义本一贯,特反覆以尽其蕴耳。前就体言,本唯一真而含万化,一真之一,是缘待义。 故用不异体。用非与体为二,云不异。 今就用言,于兹万化皆是一真,万化,喻如众沤。一真,喻如大海水。万化皆是一真,喻如众沤一一皆揽大海水为体。 故体不异用。体非与用为二,云不异。 由体不异用故,故能变与恒转及功能等词,是大用之殊称,亦得为本体或真如之异名。以体不异用故,遂从用立名。

    综上二义,可知体用虽若不一而实不二。摄动有归寂无,泊然无对;会寂无归动有,宛尔万殊。故若不一。然寂无未尝不动有,全体成大用故;动有未尝不寂无,大用即全体故。故知体用毕竟不二。

    误解体用义的人,或以为本体上具有一种作用,即由此作用生起宇宙万有。如此却将体和用及万有析成三片了,此便大误。须知,所谓用者即是体之显现。所谓体者,虽复本无方所、无形相,然而不是空无,更不是死物。他确是显为翕和辟的种种动势的,故云显现。这些动势,本是刹那刹那,方生方灭,方灭方生,如此流行不已的。即此动势,说名为用。 故体不是离开群动而别有物。群动具云种种动势。 体是全成为群动的,易言之,体是全成为万殊的用的。若离群动或万殊的用。 而求有所谓体,便与宗教家臆想有个超越万有的上帝,同其迷妄了。

    体既不是离用而别有物,用也不是以体为能生而自为所生。所以体和用,只随义别故,有此二名,决不可截然分能所,如有宗所谓种和现也。有宗元来建立本有种子,为现行或万有的体原,而其种子是有自体的,故对现行而说名能生。至现行从种生已,便是实有的物事。易言之,现行也是有自体的,故对种子而说名所生。他们种、现是一能一所,分成二界。本论所云体用,却不是如此的。

    如上所说,即体即用,故体用毕竟不二。复有问云:“克就用言,唯有翕和辟的动势,宛尔诈现,刹那不住,凭何施设宇宙万有?”应答彼言:翕辟动势都无实物,刹那刹那,生灭灭生,迅疾流驶,幻现迹象,如旋火轮,如燃香楮,迅转则见火轮,此火轮本非实有,而宛如实物。 即依迹象假说宇宙万有。以下、省云宇宙,或省云万有。 其实,只有新新而起绝不暂住的动势,何曾实有宇宙?应知,万有本来空无,唯依动转迹象,此中动者,谓翕辟的动势。转,谓前灭后生,相续流转。 假立心物诸名,亦假说宇宙。故真了用义者,不应妄执从用发生万有,以万有本无故,唯依用即动势而假说之故。注意。 在前面已经谈过,哲学家不应计执有个成象的宇宙,因为宇宙或一切物,只是依不住的动势而施设的增语。增语,曾见前文。 唯有名言,都无实事。本论不喜用现象或法相等词,而直谈用,说见前。 此中正有深意。

    如实谈用,称实而谈,无谬误故,故云如实。 此用是非空非不空的,已如前说。我们从非空的一方面来谈,大用流行用而曰大,赞词也。 虽本无实物而有迹象诈现,依此迹象可以施设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如此便有宇宙论可讲,亦可予科学知识以安足处。如果完全遮拨物理世界,科学知识便无立足处了。 这是本论和空宗迥不同的地方。有宗虽谈宇宙论,但是他们有宗种、现二界的说法,纯是情见妄构,甚至把真如说成与种、现二界绝无干涉的另一无为法界,尤不应理。有宗根本不解了即体即用的胜义,只是驰逞戏论。我们要知道,绝对即涵相对,绝对谓体,相对谓用,相对即是绝对的内涵,非离绝对而别有相对的世界故。 相对即是绝对,于相对而识绝对,以一切法皆是绝对的显现故,非离相对而别有绝对的世界故。 然不妨克就相对义边,假说宇宙。克字吃紧,直指相对而说故。翕辟相反而成变化,依此假说宇宙。 盖无生之生,虽复生而不有,本体不从他生,更不是本来无有而今始生的,故曰无生。本体自身是个生生不息的物事故,无生而有生也。即依生义,而名为用。但才生即灭,没有任何物事存在,是生而不有也。 然自其生生不已言之,宛然流行而有则焉。方生方灭,方灭方生,故云生生不已。生生之流诈现有形,故云流形。有形即有则,此宜深思。流形一词,本《易》《乾卦》。 不动之动,虽复动而不留,本体是无待的,无方所的,无形相的,非如实物有移转故,故云不动。本体底自身是个变化不可穷竭的物事,故不动而有动也。即依动义,而名为用。但动势是才起即灭,无物暂住,故云不留。 然自其动动相续言之,宛然见象,而成理焉。前动方灭,后动即起,故恒相续。见读现。由动相续,故现物象。形物皆具有理则,故云成理。 所以,本论从大用之非空的方面来说,可以施设宇宙万象,即科学知识也有安足处了。

    我们谈用,又从非不空的方面来看,大用流行,虽复生灭宛然,生灭不已之迹象,现似形物,故云宛然。 而实泊尔空寂。何以故?如实谈生灭义,极于刹那,才生即灭。详上卷《转变章》。 夫才生即灭,是本无有生也。既无有生,即亦无灭。若尔,生灭性空,没有生起一件物事,是生无自性。无生便无灭,是灭无自性,故云生灭性空。此中空字是空无义。 便应于生灭宛然,澈悟本来空寂。此中空字,非空无之空,乃以无形碍及无障染名空。寂者,清净义,离扰乱相故。此中意云,由了生灭的法相本空无故,即于法相而澈悟本来空寂的真如法性也。 然则,一真常寂,不碍万变繁兴;一真之一,绝待义,非算数之一。体恒空寂,日常寂。 万变繁兴,元是一真常寂。良由万变至神无方,并非另生一实有的物事,可以离异一真而独存,并非二字,一气贯至此。无方者,无方所。本无有物,何方之有? 故乃于万变而悟一真耳。如其执有物界,又从何澈悟一真耶?故知遣相而实相斯存,遣相,谓不计执有实物界或宇宙万象也。实相,谓本体。 观变而不变可悟,变,用也。不变,德也。诚知用非实有,则无执物之迷,故乃于用而见本体之恒德矣。 斯乃至人超悟之境,非情见所测也。夫宇宙万有,本自空无。万有唯依大用流行之迹象而假设,本无所谓万有故。 哲学家如此,犹多不悟,矧乃欲其了知大用无实,是事诚难。无实二字吃紧。大用流行,刹那刹那,都不暂住,本无形相可求,故非实有。非实有故,即等若空无,故云非不空也。此中理趣深微,读者宜虚怀沉玩。 不了用之无实,即不了神变无方,正是实相无相也。不了二字,一气贯下。实相,体之异名。此体至真至实,而无形相可得,故云无相。神变即大用之称。无方,具云无方所,与无相义同。此言于无方之变,识得无相之体,以非有实作用别异于体而独存故,乃即用即体故。 所以,本论从大用之非不空的方面来说,却是即用而见体。因此,在科学上所施设的宇宙万有或外在世界,在玄学上不得不遮拨。同时,玄学也要超过知识而趣归证会。这个意思,俟《量论》再详。

    从来佛家学者,莫不盛宣缘起义。实则空宗谈缘起,本以遮拨法相,或现象界。 易言之,即明万有本空而已。空者、空无。 此意在前面屡经说过。我们从宇宙论的观点来看空宗,空宗虽不曾谈用,但其遮拨法相的意思,我们在玄学上也与之同契。独至有宗谈缘起,一反空宗遮诠的意思,而变成构造论。他们有宗确是计执法相为实有,易言之,即计执有成象的宇宙。他们并且凭臆想构划宇宙,析以二重,所谓种界和现界是也。他们因为计执有此种、现二界,才以缘起义来说明之。如说此缘彼而得生,彼亦缘此而得生。这样说来,总构想有成象的宇宙,不能理会到渊然无象之实际理地,易言之,即不能澈悟生生无住之神。本论所说体用不二的意义,在笃信有宗的学者看来,根本是无法了解的。他们有宗学者每诋我为无知,为邪见,我亦愿受之而无诤。真理本自昭著,但迷者不悟,我们只期能悟者同悟而已。

    或有问言:“如公所说,本体是冲寂无形的,但寂非枯寂,却是生生不住的。若生已有住,便成死物。唯其不住,故生生不已也。 即此生生不住,说名为用,亦复依用施设万有。据实而言,万有本自空无,是将使人起空见也,奈何?”答曰:全体大用,圆成而实,本来圆满,毫无亏欠,故曰圆。本来现成,不依他有,故曰成。绝待故,无妄故,故曰实。云何言空? 凡情迷失本真,无我计我,证真,则万物同体。本无所谓小己或自我,然人皆于无我而妄计有我。 无物逐物,证真,即唯大用流行。本无有如俗所计现实界的物事,然人皆于无物而追求种种物。 遂至以本空者,空字,是空无义,下仿此。 计为不空,凡情计有内我和外物,此即以本空者为不空。 本不空者反计为空。凡情不悟真体,即于本不空,而计为空。 世尊悯群生颠倒者,以此。

    谈至此,还有一个问题须附带说及,就是我国哲学上自两宋以来的理气问题。这个问题,由宋明迄今,还是不曾解决。从来哲学家关于理气的说法,虽极复杂,但根本诤端不外理气是否截然为二之一大问题。此中诤论极多,几于家自为说,人持一见。我现在不欲征引儒先的说法;更不暇评判他们儒先的短长。将来容有旁的论述。只好本我的意思予理气以新解释。我先要审定理气二字的意义。

    气字,当然不是空气,或气体和气象等等气字的意义。常途每以形气二字连用,形气二字的意义,有时用得很宽泛。宇宙万有亦总云形气。 这里的气字,犹不即是形气之称,至后当知。我以为,这气字只是一种生生的动势,或胜能的意思。此中胜能,不是物理学上所谓能力,在上章开始几节中,有一节谈及此,可覆看。 此气是运而无所积的。运者,动义,或流行义。,动势生灭相续,故云流行。刹那生灭,无物暂住,故云无所积。 动相诈现,犹如气分,分读份。 故名为气。言气,即显无实物故。 详核此所谓气,正是本论所谓用。至于万有或形气,唯依动转的迹象,假为之名,非离一切动势,有实形气。

    理字,本具有条理或法则的意义,但不可如宋明儒说是气上的条理。宋明儒中,许多人把气说为实有的,因以为理者只是气上的条理。如此,则理的本身竟是空洞的形式,只气是实在的。明儒持这种见解的更多,即在阳明派下,也都如是主张。他们阳明后学一面谈良知,即本心。 不得不承认心是主宰,一面谈气是实有,理反是属于气上的一种形式,颇似心物二元论,甚乖阳明本旨。我在此处不欲多作评判,只说我对于理气的解释。我以为,理和气是不可截然分为二片的。理之一词,是体和用之通称,气之一词。但从用上立名。气即是用,前面解释气字的意义时,尽说得明白。理之一词,何以是体用之通称呢?因为就体而言,此体元是寂然无相,而现似翕关万象,翕辟即是万象,复词耳。现者,显现,或现起义。似者,以万象不可执为定实,故置似言。 即众理灿然已具。万象,即是众理故。 故此体,亦名为理。又体之为言,是万化之原,万物之本,万理之所会归,故应说为真理,佛家说真如名真理。亦名实理,程子每言实理,即斥体言之。 也可说是究极的道理。此中道理,系复词。道字亦作理字解。 就用而言,翕辟妙用,诈现众相,即此众相秩然有则,灵通无滞,亦名为理,即相即理故,两即字、明其不二。 或相即是理故。比上语较迳直。 前所云理,当体受称,是谓一本实含万殊。后所云理,依用立名,是谓万殊还归一本。理虽说二,要自不一不异。体用义别故,故不一;即用即体故,故不异。析理期详,俟诸《量论》。

    在本章之末,还须与有宗简别一番者。本论从用显体,即说本体亦名功能。功能亦名胜能,胜能的意义,说见上章初几节中。 但是,有宗建立种子,亦名功能,自无著创说时,即以功能为现界或一切行的本体。一切行,谓心和物。 无奈他们有宗把能和现分成二界,不可融而为一,功能,亦省称能。现界,则亦省云现。 易言之,即是体用截成两片。这个谬误在前面驳辨甚详,本可不赘,然而就名词上看,我所谓功能是斥体而目之,无著等所谓功能,也是一切行的本原。本原一词,即是本体的别名。 诚恐有人误会,竟以此同彼。此者,本论所谓功能。彼者,无著等所谓功能。 今略举数义,以相简别。

    一日,本论功能即是真如,无二重本体过。有宗功能是潜在于现界之背后,为现界的因素。若仅如此,尚为一般哲学家所同有的过误,体用说成二片,哲学家多犯此过。 不幸有宗又本佛家传统的思想,别立无起无作的真如法界,无起,犹言无生。无作,犹言不动。真如法界,系复词。 过又甚焉。本论摄用归体,用即是体之显现,非别异于体而自为实在的物事,故用应摄入体, 不可将体用析成二片。故说功能即是真如;会性入相,性者,体之异名。相,谓用,义旨同上,但更端言之。 故说真如亦名功能。以故,谈体无二重过。

    二曰,本论依功能假立诸行,行字,见上卷《转变章》。诸行,谓心和物诸现象,俗所谓宇宙万象是也。 无体用分成二界过。据有宗义,功能是体,以其为现行之因故;现行,即诸行之别名。诸者,心物诸行繁然不一,故言诸也。现者,诸行相状,现前显著,故言现也。 现行是用,以其从功能生起故。然彼现行生已,便有自体,乃与功能对立而成二界,如前已驳。本论依功能翕辟假说心和物,故非实有诸行界与功能并峙。故非二字,一气贯下。诸行界,犹俗云现象界,以故, 无体用析成二界过。

    附说: 功能为因,现行为果。能现各有自体,互相对待,成为二界。又现行是相分与见分之都称,易言之,即相分与见分合名现行。

    附说: 离翕辟外,无所谓功能;离功能外,亦无所谓翕辟。此须善会。翕辟,只是同一功能的两方面,这两方面的势用,是相反相成的。 不可看做是两种实有的物事。此处吃紧。 故夫于翕辟而悟其生而不有,即本无生;于翕辟而悟其动而不滞,未始有物,故无滞积。 即本无动。详玩上卷《转变章》。 然则生动之极,兀然空寂,即用见体。 空寂之至,油然生动,举体成用。 其斯为诚之不可掩,神之不可测也夫。非离功能别有真如,于此宜悟。

    三日,本论功能是浑一的全体,但非一合相的,亦非如众粒然。一合相一词,系借用,不必符其原义。假如有一件呆板的物事,纯是一味合同,其间绝无分化可言,便名一合相。众粒,谓如世间稻等种子,为各各独立的粒子,不得互相涵摄为浑一之全体。 有宗功能说为粒子性,是各各独立的,是多至无量数的。这些众粒,必须有储藏的地方,所以建立阿赖耶识。赖耶含藏种子,说见前文。 这种说法,也可谓之多元论。殊不知,一切物的本体,元是绝对的,元是全的,既日多元,便是相对的物事,如何可以多元来谈本体?此固不待深论,而得失易见。本论功能,亦称大用或功用,又曰生生化化流行不息真几。流行一词,见前。 这个元是浑一的全体,浑者,浑全。一者,绝待。 是遍一切时及一切处,恒自充周圆满,都无亏欠的。此中时和处,乃设言之以形容其圆满之极。实则谈到圆满的全体,本来是绝待的,是超时空的,那有时处可说? 不过,这个全体并不是一合相,不妨说是无穷无尽的部分互相涵摄,互相融贯而成为浑一的全体。此中部分一词,须善会。常途言部分,是有实物可剖成部分的,此则不可当做实物来想。又每一部分可强说为一单位,易言之,即强说为一个功能。但切忌误会,以为功能果真是个别的东西。须谨防此种谬想。大凡谈理至玄微之境,便觉语言文字都是死的工具,不堪适用。此意难言。 譬如大海水,喻浑一的全体。 实则只是无量的众沤,众沤,喻各部分。 互相融摄而成浑全的大海水。曾航海者,方见到大海水只是众沤。 我们说功能是浑一的全体,而仍于全中见分,于分中见全,并不道是一合相。此处最关紧要。

    问曰:“全中见分,喻如大海水元是一一的沤,此义易了。分中见全,义复云何?”答曰:如于众沤中,随举一沤,便涵摄无量无边的沤。易言之,即此一沤便涵摄全大海水。汝于此事,犹置疑否?若无疑者,应知于浑全的功能中假说众分,犹言一个一个的或许许多多的功能。 于众分中随一功能皆涵摄无量无边的功能。易言之,任举每一功能,都见是全体的,所谓一微尘即遍全法界,此中全法界,亦可云全宇宙。 理实如是。

    复次,每一功能都具有内在的矛盾而成其发展。这个矛盾,可以说为互相反的两极,一极假说为翕,一极假说为辟。翕则疑于物化而实为辟作工具;辟则守其不可物化的本性,而为运翕随转之神。随转者,谓翕亦随辟转也。唯辟能运翕,故矛盾终归消融,而复其本性矣。 翕辟两极,以其互相反而恰互相成,这也奇怪,由此应知,变化不是如机械的动作的,其间宛然有一种自由的主宰力,就是辟极。这个辟,是运行乎翕极而为之主。此辟是具有明智的力用,明智者,无染污故,故说为明,虚灵无碍故,故说为智。 不过此种明智,是至微妙而不可知,说为不可知,已是可知了,只为众生锢于情识,故对众生说不可知。 但决不能说他是没有明智的。如谓其非明智,便把这辟只看作是迷闇的力用,那就根本不识得造化之真了。我们要知,大用流行或云变化。 是没有预定的计画的,因为本无作者的缘故;作者,谓宗教家所云创造世界的上帝。 也不可道是没有计画的,因为有主乎翕中之辟,此辟底本身就是湛然明智,能随在作主的,绝不是乱冲的,故可以说是有计画。但无所谓预定,即不是有个能计画者。如有预定的计画,即是有个能计画者。须知,翕辟成变,即于辟上说名计画,不是离翕辟之变外,别有个能计画者,此处宜虚怀体究。 总之,每一功能都具翕辟两极,没有一个功能只是纯翕而无辟,或只是纯辟而无翕的。没有二字,一气贯下。 说至此,还要补充一段话,就是两极一词,须申说其意义。极者,极端。我说翕和辟是两极端,只形容其相反的意思,非谓其如一物体之有二端,其二端不可同处也。物体可分为上下或南北等二端,其二端是有方所之异而互相隔远的。今此云两极端,则是两种绝不同的势用。或云动势。 一是收凝,而有物化的倾向的;一是刚健和开发,而为虚灵无碍之神,恒向上而不肯物化的,故说为两极端。亦省云两极。 实则此两极只是同一功能之故反的动势,故反者,谓若故意为此相反之动也,非谓其果有意,盖言似之耳。功能之表现其自身,盖不得不如此,所谓法尔如是。 这种不同的动势翕和辟。 是互相融合在一起,决不是可以分开的。须知,功能的本身,就是这两种动势。离此两种动势外,无所谓功能。势用虽殊,殊者,谓有翕和辟之不同。 元非异体。只是一个功能。 所以翕辟两极,不可当做物体之有上下或南北两极来想。上下等是各异其方所的,而此则没有方所之异,根本不可当做实物来想,哪有方所可说? 所以两极一词的意义,绝不容误会。

    复次,无量功能互相涵摄而成为浑一的全体。此通就一切功能言之,是全体。 又复每一功能都涵摄无量无边功能。易言之,任举一个功能,他便涵摄一切功能,即是全体。此克就每一功能言之,各各都是全体的。 是等义趣,如前说讫。今次,应说一切功能互为主属。属者,从属,从属于主故。 如甲能功能,省称能,下准知。 对乙能乃至无量能而为主,乙能等等则对甲能而为其属。同时,乙能亦对甲能乃至无量能而为主,甲能等等则亦对乙能而为其属。于甲能乙能互为主属如是,余一切能,均可类推。由一切能互相为主属故,所以说一切能不是一合相,而又是浑一的全体。主和属元来各各有别故,故不是一合相。主和属互相涵摄故,故为浑一的全体。又由一一能都为主故,即都是自由的,或自在的。由一一能都为属故,即非是散漫而不互相涵摄的。总之,一切功能既非一合相,而仍是浑一的全体,是即于相对见绝对。既是浑一的全体,而毕竟非一合相,是即于绝对见相对。体用不二的意思,即此可见。综前所说,本论功能虽不是一合相,而绝非具有粒子性。易言之,决不可当做各各独立的粒子来设想,尤不可妄臆其有贮藏的处所,此是本论与有宗天壤悬隔处。

    附说: 功能非一合相,不妨说为一个一个的。但所谓一个一个的,又决不可看做是如众粒然。易言之,即此无量功能确是浑一的全体。或有问言:“所谓浑一的全体,是否即一个一个的相加之和?”答曰:于全体中不妨说有许多部分,部分,谓一个一个的功能。 但全体决不是各部分相加之和。如果各部分元来是各各独立的,今若聚合在一起,则必如一盘散沙然,何可成为全体?然则,全体何故不即是各部分相加之和,毕竟未易索解。为释此难,复将体用义一作分疏。本体是一,而其显为用也,则不能不万殊,所谓各部分者,即克就用相上言之耳。相者,相状。 用相虽有各部分之殊,但其本体元无差别,故克就各部分言,此各部分毕竟是互相融摄而为浑一的全体。何以故?由即用即体故,非用离体别有物故。所以用相虽殊,殊者,谓不是一合相,而是许多部分。 要非不相融摄,非不为全体。因为摄用归体,即一一用相都无差别故。此义深微,只有大海水与众沤喻,最便形容。一、大海水可以喻体。二、大海水全显为众沤,可以喻体全显为万殊的用,即所谓一个一个的功能。三、众沤可以喻无量功能。即各部分。 四、众沤互相融摄而为全体,可以喻一一功能互相融摄而为浑一的全体。综上所说,可见大海水与众沤喻,善形容体用。于此透悟,则全体何故不即是各部分相加之和,其义豁然无疑矣。此处正文,融体归用,所以只就用相上立言,故只说到部分互相融摄而为全体,便随宜而止。至全体何故不即是各部分相加之和,则恐泥执用相者不能摄用归体,必横生滞碍,故复将体用分疏一番,期善学者深思而自得之。总之,本论谈体用,有时须分疏,如说体无方无相,用则诈现有相,体无差别,用则万殊。又如说体显为用。如是等等,皆见体用二词的意义,不可混淆。 有时须融会,或融体归用,或摄用归体,皆融会之谓。 此在读者随文会义。至理不可方物,不可以形物比方之也。 说得死煞,便不是。

    复次,功能是浑一的全体,但非一合相。即于全中见分,而可以说为一个一个的。又每一功能都具翕辟两极,皆如前说讫。复有难言:“所谓每一功能都具翕辟两极者,此意每一功能,就是翕辟二势和合在一起的一个单位。据此,则甲单位与乙单位,以及无量的单位,都是各各厘然分立的。他们各个单位虽得互相融通,互相感摄,而说为全体,但是在另一方面,似乎已把他们各个单位说成各自独立的,终令人见分易,而见全难。”答曰:来难意思,未免滞碍。至理玄微,不容夹杂日常分析物事的观念,以相拟议。如应者言,借用佛典语。应谓契应正理。 功能本自浑全而又不可计为一合相,功能不妨说分而又非如众多粒子然。有宗甚谬误。 此处不容以情见猜测。至汝所云每一单位,若就其翕之一方面言,则收凝而有物化之倾向。似成一极小的圈子,注意似字。这种圈子初不必显著,后来渐着,及其着也,或即被人叫做极微,或亦云电子等。 故谓之翕。同时,此翕中即有虚灵无碍之神,或刚健的力运行其间而为之主,便谓之辟。每一个翕既似形成一极小圈子,若有粒子性者然。注意似字,及若有等字,非实成粒子故。 因此,则运于翕中之辟的势用,也就和此翕同一小圈子,而这个圈子其实也只是一个动圈。如此一翕一辟之和合而成一圈者,假说为一个功能,亦得谓之一单位。无量的功能,每个都是如上所说。我们应知,功能所以非一合相者,其妙就存乎翕。有翕便有分化,才不是一合相。假使没有所谓翕就无从显出对待,无有万殊可言。据此,则翕是分化的,每一个翕,是自成一极小圈子。今试克就辟言,此辟是否真个随翕而分成各个的圈呢?应知,辟的势用虽运于一切翕之中,恒随各个的翕而分成各圈,但辟的本身确是浑一的。可分与不可分,于此都不妨说。辟的势用,既不同实物,不妨说不可分。他是随一切翕,而皆运乎其间的,亦不妨说可分。 有难:“如此说来,辟似成二。一、随各个翕而成为各圈的;二、统一的。”此难大误。统一的辟即是随各个翕而成为各圈的辟;各圈的辟,也即是统一的辟。岂其有二?然则,翕何故有?应知,翕并不是别有来源。此翕和辟,是同一本体。可以说,翕的本身即是辟,不过为显发辟的力用之故,不得不有资具。所以,本体之动自然会有许许多多的收凝的势用,许多字,吃紧。不是只翁成一团也。 才收凝便有成形的倾向,即此谓之翕。所以,翕是一种反动,故与辟异。我们可以数来表示翕辟的意义。

    一是偶数,是有对的意思。因为翕便近于物化,故成有对。一是奇数,是无对的意思。因为,体显为用,虽用之为言,不外一翕一辟,而翕则近于物化,便不守其体之自性,此之谓反。 几乎不成为用。唯辟则不舍其体之自性,可以说辟即体之如其自性而呈显;只有辟才是大用流行,也可以说辟即是体。因此,说辟是无对。又复须知,翕辟二势毕竟相反相成。辟能转翕从己,己者,设为辟之自谓。 翕终顺辟,于此可识浑全。综上所说,于全体中,不碍分化,于分化中,可见全体。法尔如是,何庸疑难?

    四日,本论功能、习气,不容混同。有宗立义最谬者,莫如混习气为功能。他们有宗计一切功能,综度由来,可为二别。一者,本有功能,谓无始法尔而有故。无始,犹云泰初,或泰始。佛氏云无始者,因凡情皆计有初始,而实不可知其始期,故曰无始,法尔,犹言自然。自然者,无待而然。二者,新熏功能,谓前七识一向熏生习气故。前七识者,大乘说每人都有八个识,一眼识、二耳识、三鼻识、四舌识、五身识、六意识、七末那识、八阿赖耶识。此八识,俟下卷当详。一向者,佛家承认每人的生命是恒存的,推其前则无始,究其后则无终,故此言一向者,乃约无始以来而说。习谓惯习,气谓气势。习气者,谓惯习所成势力。熏者,熏发,如香熏物,便有香气发生。前七云云者,谓前七识起时,各各能发生习气,以潜入第八赖耶识中,令其受持勿失,而复为新功能也。有宗说前七识是能熏,第八赖耶识是所熏。前七中,如眼等五识取外境故,故能熏发习气。第六意识攀援一切境故,能独起思构故,故能熏发习气。第七末那识,恒内自计执有我故,故能熏发习气。唯第八赖耶识,则受持前七所熏发之习气,故名所熏。习气藏赖耶中,即成一种新的势力,能生未来之一切心物诸行,故名新熏功能。有宗中谈功能由来者,自世亲以后,或主唯本有,或主唯新熏,至护法折中众义,主张本新并建。中国玄奘及其弟子窥基并宗之,遂成定论。参考基师《成唯识论述记》。吾著《佛家名相通释》,征述尤详。这种说法,甚不应理。须知,功能原唯本有,无别新熏。所以者何?功能为浑一的全体,具足万德,无始时来法尔全体流行,曾无亏欠,岂待新生递相增益?设本不足,还待随增,何成功能?故知本新并建,徒为戏论。尚考有宗根本谬误,则在混习为能,故说本外有新。习气,亦省云习。功能,亦省云能。后皆仿此。由不辨能习之殊故,故说习气为新熏功能,以别于本有功能。若了习气非可混同功能者,则知功能唯是本有,而无所谓新熏也。 其实,有宗所谓习气,我亦极成。不过,习气是如何才有的,有宗于此似欠说明。他们有宗只说习气是由前七识各别熏生,据有宗说,眼识可析为相、见二分。相分即色境,见分即了别色境的作用。此二分合名眼识。此眼识起时决不是空空过去,却能熏生一种习气,投入赖耶中,是为新功能。由此为因,得生后念眼识相、见二分。故与本有功能无异。眼识如是,耳识乃至第七识,皆可例知。 而于所以熏生之故,则犹未详,此亦是其粗疏处。

    我固承认习气是有的,但我之言心,不许剖成八个。因此,无所谓前七各熏。我以为,凡人意念乍动之微,与发动身语或事为之著者,通名造作,亦名为业。发动身语者,谓意念乍动,曰意业。即由意业转强,而发为口语,曰语业。发为身体上之动作,曰身业。后二业,即已见之行事。 一切造作,不唐捐故,犹云不虚费。 必皆有余势续起而成为潜存的势力,注意一切字,及皆字。 是名习气。这千条万绪的习气,所以各各等流不绝者,注意各各字。等流,谓各各习气的自身均非固定的,都是刹那刹那、生灭灭生、相续流去,故云等流。等者,似义,后起似前曰等。 就因为人生有储留过去一切作业,以利将来之欲。业曰作业,取复词便称。 这个欲虽不显著,而确是凡有情识的生类所同有的。如其无此欲,则一切作业才起即灭,都无续起的余势。以彼造作或业起时,无储留此作业之希欲故,故业一灭便无余势。人生常依据过去,以奔趋茫茫不测之当来,当来,犹言未来。 必不甘过去都消逝无余,以致绝无依据。所以,凡业起时,必恒有保留之希欲与俱。因此,所作业虽方生方灭,而此业灭时即有余势续生,名为习气。业方灭时,即其余势续生,而生灭之间,亦无间隙。 此习气恒自潜伏等流,而成为吾人生活的潜力。申言之,一切习气恒互相倚伏,成为吾人生活的内在的深渊,可以说为习海。习海是我人所取资的,亦能沦没吾人的。吾人本来的生命。此中生命一词,直就吾人所以生之理而言,换句话说,即是吾人与万物同体的大生命。盖吾人的生命,与宇宙的大生命,实非有二也。故此言生命是就绝对的真实而言。世俗用此词,其含义自别,切勿误会。后凡言生命者,皆准知。 必藉好的习气,后云净习。为其显发之资具,如儒者所谓操存涵养,或居敬思诚种种工夫,皆是净习。生命之显发,必由乎是。然亦以有坏的习气,后云染习。 遂至侵蚀生命,且直取而代之。谓染习为主,是直取生命而代之也。 不幸人生恒与坏习为缘,当陷入可悲之境。故哲学对于人生的贡献,要在诏人以慎其所习。孔门的克己,印度佛家的断惑或破执,都是去坏习。东方哲学的精神,只在教人去坏习。坏习去,然后真性显。 要之,习气自为后起,本不可混同功能。尝以为能、习二者,表以此土名言,盖有天人之辨。天者,非如宗教家所谓造物主,乃即人物之所以生之理而言也。易言之,即一切物的本体,说名为天。人者,谓众生自无始有生以来,凡所自成其能而储留之,以自造而成其为一己之生命者,于此言之,则谓之人耳。功能者,天事。习气者,人能也。以人混天,即以后起同所本有,而吾侪始将人类从无始来,拘执形气,乃沦溺现实生活中,凡所遗留的一切坏习,认为天性。此中形气一词,谓众生之身,及其身所接之天地万物,总名形气。众生拘执形气,其生命便完全物化了。 因此,无从自识性真,而人乃无复性之可能,人生役于形,囿于染习,便失其性。诚能复还其性真,即自得于性分内。而无盲以逐物之患。 此真人道之大患也。有宗能、习不分,是诚千古巨谬。本论特严能、习之辨,略举三义如下:

    一曰,功能即活力,习气但为资具。功能是宇宙的本体,功能本大用之称,然即用即体故,故说功能是体。 亦即是吾人的本性。性字义,训释不一。然董子曰,性者生之质,其义为妥。质,实也,程子所谓实理是也。吾人之生,本于一个真实的道理,即名此生的实理曰性。此性是法尔本有的,曰本性。 人之生也,形气限之。这句老话表示人生有物化的危险,很难超脱,固非全属无稽之谈。殊不知,从人生的本性来说,此中本性即谓功能。以其在人而言,谓之本性,后仿此。 毕竟是不堕于形气的,是 然超脱的。 然,绝待也。 因为本性上毫无障染,譬如太阳,虽有云雾起为障染,而其赫然光明之体,恒自若也。云雾何曾障碍得他,染污得他。本性无障染,义亦犹是。 毫无滞碍,流行不息,而无所住着。 毫无亏欠,德用圆满。 所以可形容之,而说为吾人固有的活力。这种活力是精刚勇悍能主宰形气,而不拘于形气的。精者,纯洁无染。刚者,至健不挠。勇者,锐利而极神。悍者,坚固而无不胜。此四德者,在一般人的尘凡生活中,本难发现,但四德乃本性固有,元无损减。吾人才提醒,便呈露。 吾人具大有的无尽藏,而无待求足于外者,就是这种活力。大有,见《周易》。有者,富有。大者,至极之称。 可惜人每役于形,而迷失其宝藏。吾人试反验之胸次,若有些子挂碍在,挂碍,即是物化了。 便失掉元有的活力。活力如何可失掉,只吾人自甘物化,以致本性不得显发,故云失掉。 只有将此活力涵养得充盛,才于此见自本性。易言之,即于此识得功能妙体。功能,即是一切物的本体。此体具众妙故,故云妙体。

    附说: 明儒王船山诗有云:“拔地雷声惊笋梦,弥天雨色养花神。”笋之生机在根,潜藏于地,若梦梦然。春雷震而笋梦惊,则生机勃然不可御。人生固有活力,锢而不显,犹笋梦也。必其能自警觉,而本有活力始条达不可遏。雷声,喻提醒警觉之功。春气生养万物,雨泽甚厚,常有密云流布,故云弥天雨色,此喻学者涵养工夫深厚。警觉为入道初几,此则功行圆熟。花之神即活力是也。二句尽有次第,此咏涵养活力的意思,深可玩。

    习气无论为好为坏,都是自形生神发而始起的。形生神发者,形谓身、神谓心。此身既生,即有心作用发现,于是有一切作业。即凡作业,皆有余势等流,名为习气。故习气非本有。 此习气既起,便和吾人的生命紧相系属。生命即功能,亦即前云活力。活力只是形容词。以功能既赋予于吾人,而为吾人之本性,即说为吾人所固有的充盛的活力,即此活力,亦名为生命。 生命元是法尔无为的,法尔,见前。此中言无为者,生命的运行是自然的,是默运未尝息而毕竟无作意的,故曰无为。非谓其兀然坚住,始名无为也。 必需资具,才得显发,譬如电力必赖有传电和发光的资具,才得呈现出来。资具,谓如电线和电灯泡子等。 如果无有资具,电力虽未尝不在,却不会显发了。因明学谓凡喻只取少分相似,若泥执此喻,以求与所喻之理全相印合,则谬误不堪,学者宜知。 习气是人为的,此习气却是生命所仗的资具。如果没有习气,生命也无以显发他自己。我们要知道,习气无论好坏,却有一种通性,即每一习气之潜存者,皆有起而左右将来生活之一种倾向。这种倾向正是一切习气的通性,一切者,习有好坏,今赅好坏而言,故云一切。 如操存涵养等工夫,操存、涵养,并本孟子。操者操持,存者存主。吾人的生命,即此本心是已,常持守此心,而不令放失,即日用万端都任本心作主,不令私意或私欲起而蔽之,此便是操存工夫。涵养,亦云存养,识得本心以诚敬存之。于物感未交时,中恒有主,不昏不昧。物感纷至时,中恒有主,常感常寂。非涵养工夫深纯,不克臻此。涵养与操存,义亦相近。其微异处,当别详。 此类作业所成习气,操存涵养等工夫,好是吾人自己努力向上的一种作业,其萌于意与发于身语者,无非清净。这种作业的余势潜存者,是为净习。 无障染性故,净习之性,非障碍,非垢染。 其潜力恒使吾人生活日益向上故,唯净习具此倾向。 吾人本来的生命,恒赖有此净习而后得显发。故说习气但为资具。此中谈净习,举儒家操存涵养等义为例者,取其简要,于人生日用极切。佛家谈修行工夫,其名相过繁,然与儒者操存涵养义,大旨非无融通处,但其归趣究不同耳。 人生如果拘于形体,囿于染习,而净习不起,则生命不得解脱于缠锢之中,而几于完全物化矣。拘形骸,囿染习,即生命被缠锢。 所以,生命必仗净习为资具,而后得脱然无累。然则,染习不得谓之为资具与?曰:此亦不然。染净之分,其几甚微,而其流则相差极远。染习之所以成乎染者,唯当其作业时,稍徇形骸之私,便与本来的生命相违碍,吾人的生命,是浑然与天地万物同体的,初非小己之形骸所得私也。今吾人乃拘执小己之形骸而自私焉,故违碍本来的生命。 此等作业之余势潜存,余势,名染习。 恒有使吾人生活日究乎污下的倾向,染习具此倾向。 此染习之所以迥异乎净也。然凡习凡者,通染净言之。 要皆于生命为资具,染习只是不良的资具而已。但人生的通患,常是把资具当做了本来的生命,注意。 不独染习乘权,是取生命而代之的,即净习用事,亦是以人力来妨碍天机,人力,谓净习。天机,谓生命。 以后起的东西谓净习。 误认为本来面目,谓生命。 人生之丧其真也久矣。所以前哲用功,染习固克治务尽,即净习亦终归浑化。程子说:“明得尽时,渣滓便浑化。”此间极深微。净习者,所仗以达于本体呈露之地也。本体呈露方是明,必使本体毫无蔽障方是明得尽。至此,则净习亦浑融无迹,即习乃转化而成性也。程子所谓渣滓,即指习言。习虽净,若未浑化,犹是渣滓也。孟子谈工夫,以勿忘勿助长为极。助长,即是习心未浑化故。佛家谈修行,其究亦归无所得。至此,则净习浑化无迹也。此义幽深,非浅智所及。夫如是,乃不至役于资具而丧其真。

    附注: 孟子云勿忘勿助长者,谓吾人涵养的工夫,必于本心即本体,亦即生命。此心是不物化的,故是吾人的生命。 念念保任之,勿令放失,故云勿忘。又保任之功,须随顺本心昭灵自在之用,不可着意把持,而欲助其长盛。如欲助长,则是自家习气用事,斯时本心已被障碍,而不得显发矣。此中义蕴,深广无边,若于此未曾用功者,亦自不知所谓。二曰,功能唯无漏,习气亦有漏。唯者,此外无有之谓。漏,谓染法,取喻漏器,顺物下坠故。有漏、无漏,相反得名。亦者,伏无漏二字。习气不唯是无漏,亦通有漏故。 纯净义,升举义,都是无漏义。升举犹云向上。 杂染义,沉坠义,都是有漏义。功能是法尔神用不测之全体,吾人禀之以有生,故谓之性,亦云性海。此性至大无外,含藏万德,故喻如海。 性海元是光明晃曜,无有障染,自性无滞碍故,云无障,亦无他法能障自性故,云无障。自性无垢污故,云无染,亦无他法能染自性故,云无染。 故说功能唯无漏性。此中性字,是德性之性。与上文性字不同。上性字即功能之别名,此中性字则功能上所具之德性也。以后准知。 是以物齐圣而非诬,微尘芥子,同佛性故。 行虽迷而可复。人生无恶根故。 若有宗计功能,通有漏无漏者,有宗析功能为个别的,已如前说。彼计一切功能,有是有漏性,有是无漏性,故概称功能即通此二。 则是鄙夷生类,执有恶根,可谓愚且悍矣。有宗功能分本有、新熏二类。其本有功能亦有是有漏性者,即是斯人天性固具恶根。 故本论所说功能,与有宗截然异旨,学者宜知。

    惟夫习气者,从吾人有生以来,经无量劫,一切作业,余势等流。万绪千条,辗转和集,如恶叉聚。其性不一,有漏无漏,厘然殊类。劫者时也。辗转,相互之谓。和集者,一处相近名和,不为一体名集。无量习气互相附着,成为一团势力,故言和也。然又非混合而无各别,故言集。恶叉聚者,果类有不可食者名无食子,落在地时多成聚故,梵名恶叉聚。此喻习气头数众多,互相丛聚。 无漏习气,亦名净习。有漏习气,亦名染习。夫习所以有染净异性者,揆厥所由,则以吾人一切作业有染净之殊故。染业者,如自作意至动发诸业,作意,谓意业。此以意欲创发,乃至计虑、审决等心理的过程,通名作意,与心所法中作意义别。动发,即见之身语而形诸事为,此业便粗。 壹是皆狗形躯之私而起者。此业不虚作,必皆有余势潜存,名有漏习。余势二字吃紧。 凡业虽当念迁灭,然必有余势,续起不绝,如香灭已,余臭续生,丝竹停奏,余音入耳。又如春日犹寒,严冬之余势也;秋时厉暑,盛夏之余势也。凡物皆有余势,何况有生之物灵长如人,其所作业余势强盛,自非物质现象可比。佛家向以人之知虑,迄于行为等等造作,萌于意者为意业。自意而发诸身体动作者为身业,自意而形诸口语者为语业。虽复分别说为意业、身业、语业,要之总名造作,亦名为业。凡业皆有余势,等流不绝。以此余势为过去所惯习故,故名为习。此习遗于种族,即名种族经验,亦即心理学上所谓本能。其播于社会者,谓之风气。总之,人生一切造作或业,决非过去便散失,都有余势等流,谓之习气。而人每忽焉不察,须沉心体之自见。下言净习,亦可准知。又一切业狥形骸之私而起者,通成染习。此处须深玩。染即是恶。须知,恶本无根。吾人本性无染,何故流于恶耶?只狥形骸之私,便成乎恶,王阳明先生所谓“随顺躯壳起念”是也。人之生也,形气限之,有了形骸,便一切为此身打算,即凡思虑行为,举不越此一身之计。千条万绪之染业皆由引起。须反身切究,始觉痛切,否则粗心昏气,于此茫然不省。净业者,如自作意至动发诸业,壹是皆循理而动,未尝拘于形骸之私者。此业亦不虚作,必皆有余势潜存,名无漏习。一切净业,皆是循理而动。净即是善。循理者,即凡意身等业,壹皆顺从乎天性本然之善,而动以不迷者也。《中庸》所谓率性是也。率性即不役于小己形骸之私。孟子以强恕为近仁。恕者,即能超脱乎一身之外,不在一身利害得失上打算,唯理是从。不以己身与万物作对,而通物我为一者也,故曰近仁。仁之为德,生而不有,至公无私,即性也。强恕则复性之功,犹未即是性,故以近仁言之。强字吃紧。意身等业,皆不外乎强恕之道,即业无不净,而动皆率性。此等净业之余势等流,便名净习。凡习染净由来,大较如此,乃若染习行相,难以殚详。此中行相谓习气现起而行趣于境,有其相状,故云行相。下言行相者皆准知。染习行相不一,故难详也。

    净习行相,复难穷析。各举其要,染净相翻,都以三本。染习三者,曰贪、曰嗔、曰痴。是三为一切染业本,三者自身即染业,由此引生其他种种染业,故说为本。 旧称此为三毒。贪者,染着相,谓于自身及一切所追求境,皆深染着,不能荡然无系故。染着二字,须自省深切始知之。 嗔者,憎恚相,谓于他有情不能容受故,每怀憎恶故。有情者,众生之异名,以有情识故名。 痴者,迷闇相,谓于真理无证解故,即于宇宙本原或人生真性曾不自识故,于一切事不明析故,于诸所作任倒见故。见解不正,曰倒。 此三本惑,三者又通名为惑,是一切惑之根本,故云本惑。 一切染业,依之得起。广说其相,当俟下卷。要之,此三都非本来清净性海中所固有,只因拘于形骸而始有的。易言之,即吾人的生命,缠锢于物质中,而吾人只是顽然一物,所以无端而起种种惑相。无端二字吃紧,惑无根故。 物交物,故染着生;吾人拘于形,故自成为一物,以此物与他物交,则有染着,如颜料之于丝然,欲免于染不得也。 物相排拒,故憎闇生;物本拘碍,故迷闇生。总之,吾人受拘形骸,或沦溺物质生活中,物质生活无可归咎,只沦溺便成大咎。 才有一切惑业,即染业。 成为惑习。即染习。 惑习潜存,复乘机现起而为新的业,则惑益增盛。此人生所以陷于物化之惨,无由复其性也。

    净习三者,曰无贪、曰无嗔、曰无痴。是三为净业,复为余净业所依。余者,犹云旁的种种。 无贪者,离染着相,对治贪故。无嗔者,柔和相,混然与万物同体,故心恒慈柔和悦。 对治嗔故。无痴者,明解相,随顺性智故,游心虚寂故,常自精察自己知见迷谬处,而自绳正之,因得进于明解。性智,见上卷《明宗章》。 对治痴故。旧说此三,名三善根。一要净业,依此三者而起,故此三为万善之本。 亦俟下卷,详说其相。儒者强恕于三善根亦是阶梯。三善根者,所以对治三毒。三毒要依身见起,身见系佛家名词,阳明所云随顺躯壳起念,亦同此旨。 三善根则必破除身见。初惟顺性。而起对治,顺性顺字,吃紧。三善根皆净业,犹未即是性,只是吾人顺自本性,不为形役,而努力对治三毒。初时用功,正是勉强,不勉强,则将随顺躯壳起念,而无由顺性矣。 终乃一任真性流行。至此则净业或净习,亦浑化无迹而与性为一矣。此中理趣渊微,非凡夫境界。 故三善根初几,非不由强恕。强恕正所以伏除身见故。恕则推己及人,未尝囿于一身之私。 对治三毒,从强恕入手最切近故。对治贪,莫妙于恕,能恕则必克治一己染着之私矣。对治嗔,莫妙于恕,能恕则己所不欲,勿施诸人矣。对治痴,莫妙于恕,何以故?恕则能超脱于形累与情计之外,而神智独伸,痴自尽矣。故曰强恕,是三善根阶梯也。我们要知道,一切净业或净习,如强恕与无贪等三善根,乃至种种,都是顺性而起的修为,故说为业或习。此业或习,乃性之所由达也,此中意义,煞是难言。若非自己曾用功于此,而又切究华梵诸先哲意思能会其通者,无从明了此意。容当别为讲词。 虽复名业或习,而性即行乎其中。一旦功行纯熟,功行者,即净业或净习之都称耳。纯则无染习之杂,熟则臻于自然,更不待着力也。 则业或习乃浑化而与性为一矣。如舟中扶舵者,即身即舵,此其譬也。扶舵者之身,喻净业或净习。舵喻性。舵仗扶者之身而动,恒不失其主宰。扶者之身,为舵作运行的工具,而与舵完全叶合如一。故曰即身即舵,非其身与舵可分离也。 是故习有染净,净习顺性,染习则与性违。染净消长,吉凶所由判,染长则净消,丧其生理,凶道也。净长则染消,全生理之正,吉道也。 然生品劣下者,则唯有漏习一向随增,净习殆不可见。前面已经说过,功能者天事也,习气者人能也。人乘权而天且隐,吾人所禀之形,与其所造之习,通谓之人。已成乎人矣,则人自有权,而其天性反隐而难显。易言之,即后起的东西来作主,而固有的生命竟被侵蚀了。 故形气上之积累,不易顺其本来。习与形气俱始,故是形气上之积累。染习则恒与形气相狎,而违拂其固有生理。净习虽与天性相顺,然即在人类欲其舍染趣净亦极难,故云不易尽顺本来。 愚者狃于见迹见读现,见迹谓染习。 而不究其原,不悟众生本性皆善。 因众生染习流行,遂以测生理之固有污疵。有宗立本有有漏功能,与儒生言性恶者同一邪见。 果尔,即吾于众生界将长抱无涯之戚。然尝试征之人类,则通古今文史诗歌之所表着,终以哀黑闇、蕲高明,为普遍之意向。足知生性本净,运于无形,未尝或息。悠悠群生,虽迷终复。道之云远,云如之何。险阻不穷,所以征其刚健;无染习之险,何以见克治之健。 神化无尽,亦以有夫《剥极》。物之生,不能皆灵而无蠢。人之习,不能尽善而无染。蠢与染皆缺憾也,《易》之所谓《剥》也,然天道无择于长育,圣哲常垂其教思,故神化无尽也。 若有小心,睹宇宙之广大,将恐怖而不可解。《易》道终于《未济》,不为凡愚说也。《大易》之书为六十四卦,而以《未济》终焉。此义宏远。万物之变,万化之不齐,如欲一切跻于一个极好的境地,而绝无所谓不好者存,则是有绝对而无相对也。将绝对之名,又何待而立乎?须知,真理恒存,正以其有乖反乎真理者,而益见真理之不息而至尊,人生希望,唯存乎常处缺憾而蕲求不已之中。《未济》,诚终古如斯矣,夫何忧何惧?

    三曰,功能不断,习气可断。可者,仅可而未尽之词也。 功能者,体万物而非物,体万物者,谓其遍为万物实体。非物者,功能的自身,本无形相,虽为一切物之本体,毕竟不即是一切物,故不可以执物之见而测功能。 本无定在,故乃无所不在。穷其始则无始,究其终则无终,既无始无终,便是恒常。故说功能永无断绝。此中所谓恒常,却非凝然坚住之谓。功能自体元是生生化化流行不息的,以其不息,故谓恒常。

    或复计言:“如人死已,形销而性即尽,性即功能,尽者灭尽。 岂是人所具功能得不断耶?”应答彼言:形者,凝为独而碍;独者,成个体故。 性者,本至一而无方。至一者,绝对义。无方者,无有方所故,不限于某一部分故。 人物之生也,语性则一原,成形则不能不各独。形者质碍物,固非复性之本然已。但此性毕竟不物化,其凝成万有之形,即与众形而为其体。自众形言,形固各别也;自性言,性则体众形而无乎不运,乃至一而不可剖、不可坏。不可剖与坏者,贞也,性之德也。若乃人自有生以后,其形之资始于性者,固息息而资之,资始者,由形言之,形乃资于性以始也。形之初生,固资于性以始,形既生矣,则犹息息资于性也。 非仅禀于初生之顷,后乃日用其故,更无所创新也。性者,万物之一原。由甲物言之,则甲物得性体之全,以成为甲也。由乙物言之,则乙物亦得性体之全,以成为乙也。丙物,乃至无量物,皆可类知。要之,性体非限于一物,而凡物之生,实无一不资于性体以有其生也。性体,是无尽的实藏,凡物皆息息资之以生,非仅于初生时一次资之而已。故吾人的生活,息息创新,以性体为其源泉故也。 易言之,是性之凝为形,而即以宰乎形、运乎形者,实新新而生,无有歇息之一期。然形之既成,乃独而有碍之物,故不能有成而无坏。但不可以形之成乎独且碍,而疑性之唯拘乎形中,遂谓形坏而性与俱尽耳。吃紧。 性者,备众形而为浑一之全体,流行不息。形虽各独,而性上元无区别。一己与人人乃至物物,据形则各独,语性惟是一体。 形虽有碍,而性上元无方相。方相者,形也。性则所以成乎此形者,而性本无形。 以形之必坏,而疑性亦与形俱尽者,是不知性者大化流行,原非有我之所得私,执形以测性,随妄情计度而迷于天理之公。死生之故,所以难明耳。故功能无断,理之诚也。如其有断,乾坤便熄。岂其然哉!

    习气者,本非法尔固具,唯是有生以后,种种造作之余势,无间染净,造染则有染势,造净则有净势。 无分新旧,旧所造作者,皆有余势潜存。新所造作者,亦皆有余势潜存。 辗转丛聚,成为一团势力,浮虚幻化,流转宛如。宛如者,流动貌。 虽非实物,而诸势互相依住,恒不散失。此处吃紧。储能无尽,习气不散失,即是储留无尽的势能。 实侔造化之功;王船山云:“习气所成,即为造化。 应机迅速,是通身物之感。物感乎身,而身应之,即由习气应感迅速。 故知习气虽属后起,而恒辗转随增,力用盛大。吾人生活内容,莫非习气。吾人存中形外者,几无往而非习,此可反躬自察者。明儒唐一庵云:自生身以来,通髓彻骨,都是习心运用。俗人有俗人之习,学者有学者之习,古今有世习,四方有土习。真与习化,几成天作,每向自己方便中窝顿,凡日用睹记、讨论,只培溉得此习。中间有新得奇悟,阔趋峻立,总不脱此习上发基。吾人日常宇宙, 亦莫非习气,各人的宇宙不同,即由各人宇宙由自己习气形成之故。如吾人认定当前有固定之物名以书案,即由乎习。若舍习而谈,此处有如是案乎?无如是案乎?便有许多疑问在。 则谓习气即生命可也。宗教家说,人有灵魂,虽死后亦不散失。吾谓灵魂即无量习气相互结合的体系而已。儒者说,人死后有知气存,见《礼经》。知气盖即习气的复合体。谓之知者,习气自是一团虚妄分别的势用,潜存而未现者,虽不明了,要非无知,故云知气。总之,众生只任有漏习气作主,故习气便成为生命,而本来的生命反被侵蚀了。然则,习气将如功能,亦不断乎?曰:功能决定不断,如前说讫。习气者,非定不断,亦非定断。所以者何?习气分染净,上来已说。染净相为消长,不容并茂。如两傀登场,此起彼仆。染习深重者,则障净习令不起,净习似断。非遂断绝也,故置似言。 又若净习创生,渐次强胜。虽复有生以来,染恒与俱,而今以净力胜故,能令染习渐伏乃至灭断。始伏之,终必断。 断于此者,以有增于彼,染增则净断,净增则染断。 故概称习,则仅曰可断,而不谓定断也。为己之学,哲学要在反求诸己,实落落地见得自家生命,与宇宙元来不二处而切实自为,无以习害性。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正就哲学言。 无事于性,性上不容着纤毫力。 有事于习;修为便是习。增养净习, 始显性能;极有为乃见无为,性是无为,习是有为,习之净者,顺性起故,故极习之净,而征性之显。 尽人事乃合天德;人事以习言,天德以性言,准上可解。 习之为功大矣哉!然人知慎其所习,而趣净舍染者,此上智事。凡夫则鲜能久矣,大抵一向染习随增,而净者则于积染之中偶一发现耳。如孟子所举乍见孺子入井而恻隐之心,此即依性生者,便是净习偶现。 若乃生品劣下者,则一任染习缚之长躯,更无由断。其犹豕乎!系以铁索,有幸断之日乎?故知染习流行,傥非积净之极,足以对治此染,则染习亦终不断。要之,净习若遇染为之障,便近于断。近字注意,净习虽无全断之理,然间或乍现,而不得乘权,则其势甚微,故已近于断。 染习若遇净力强胜,以为对治,亦无弗断。故习气毕竟与功能不似也,功能则决不可计为断故。

    综前所说,性和习的差别处,较然甚明。性谓功能,注见前。 有宗乃混而同之,则所谓铸九州铁不足成此大错也。今此不宠习以混性,亦不贵性而贱习。性是真实,习本虚幻。然虚幻法,毕竟依真实法而起,既起便有势用,如何贱视得? 虽人生限于形气,故所习不能有净而无染,此为险陷可惧。一流于染,即堕险陷。 然吾人果能反身而诚,则舍闇趣明,当下即是。本分原无亏损,染污终是客尘。本分谓性。染习虽障碍本性,然本性要不因染障而有改易,故云无亏损。譬如客尘虽障碍明镜,然明镜实不因尘障而有改易,故拂试尘垢,则鉴照朗然如常也。 坠退固不由人,战胜还凭自己。人生价值,如是如是。使其生而无险陷,则所谓大雄无畏者,又何以称焉?佛号大雄无畏者,就因为他与众生同在险陷之中,他却能首先战胜险陷,而自拔出来,并且不舍众生,而愿尽拔出之,以一己与众生同体故。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与佛同一心事。

    本论所谓功能,和有宗根本异旨,在上面所陈诸义中,已可概见。现在要把根本大义重行提示,以作本章的结束。

    一、体用二词,虽相待而立,要是随义异名。注意。 实非如印度佛家以无为及有为析成二片,有为者,以心物诸行,皆有起灭故,有变动故,故名有为。 亦非如西洋哲学家谈实体及现象,为不可融一之二界。融一者,具云融通为一。

    二、至真至实,无为而无不为者,是谓体。无为者,此体非有形故,非有相故,非有意想造作故。无不为者,此体非空无故,法尔生生化化、流行不息故。

    从其生化流行,彰以用名。然用即是体,非用别成一物,与体对待,若亲与子,非一身也。非字一气贯下。 何以故?生而不有,化而不留,流行而无故之可守,一无形无相无想之本然也。无故可守者,谓虽发现生化而实无物,焉有故物可守? 即用即体也,谁谓有异体而独存之用耶?

    无形者,空寂也。空者,以无形无染名空,非以空无名空。下准知。 无相者,亦空寂也。无想者,亦空寂也。空寂复空寂,离诸滞碍,含藏万有,具备万德或万理,无可称美而赞之以至神。神故生,神故化,神故流行不息,是故称之以大用也。用也者,言乎其神也。即体即用也,谁谓有异用而独存之体耶?

    是故用外无体,体外无用,体用只是随义异名,二之则不是。

    三、用也者,一翕一辟之流行而不已也。翕辟势用,刹那刹那,顿起顿灭,本没有实在的东西。然而刹刹势速,宛有迹象,如旋火轮。刹刹,具云刹那刹那。势速者,前刹那方灭,后刹那即生,新新而起,其势迅速。夫灭故生新,流行不住,虽无实物,而有迹象,如燃香火,猛力旋转,见有火轮,轮虽非实,宛尔不无。 因此,不妨施设宇宙万象。

    四、宇宙万象,唯依大用流行而假施设。故一切物但有假名,都非实有。不独现前桌子、椅子,乃至日星、大地,都是假名而无实物。即元子、电子等等,也都不是有实在的东西,也只是假名。 云何世间执有日用宇宙?亦云现实世界。 应知由习气故,见有实物坚执不舍。人生从无始来,染习炽然,于彼神化,无证解故,妄执化迹为实事故。化迹者,犹言大化流行之迹象。实事,犹言实物。 故一切法,随情不防施设,谬执终成过患。随顺世间情见,曰随情。邪谬执着,曰谬执。

    五、穷神顺化,即于流行而识主宰,于迹象而见真常,故不等趣寂,印人厌离世间,趣向寂灭,非吾所许。 而生无非寂也。生生之妙,无有留滞,所谓生而不有,生亦寂也。

    上来假设功能,以方便显示实性。今当覆取前章《转变》。 谈心物而未及尽其义者,郑重申之,曰《成物》、曰《明心》、以次述焉。